女儿村 六(第3/16页)

龚尚书抱恙卧床,未能在席,此宴由兰珏主持应酬,一面赔笑与诸人叙话敬酒,一面在心里想,不知有多少人此时在暗笑他像一跳梁小丑,上蹿下跳,以为能接尚书之位。他刻意将姿态放得更谦和,言语更滴水不漏。

这些人都是出身寒微,苦读之后,科举入朝,与兰珏经历相近,话头易寻。兰珏素善辞令,言谈雅趣,偶有一两句讥讽,或一笑罢了,或调侃化之,甚是洒脱,便是不齿他的人亦觉得,这厮场面上着实无可挑剔,爬到这个位置,不是没有道理。

柳桐倚亦在座,他虽是今科状元,但一为名门之后,二来官职尚微,并不在册,列席乃为讲述柳氏先人事迹,坐于下首,常替他兰姑父凑个趣,诸人更觉只看在他面上,也不好太不给兰珏留脸,席间竟是一片和乐融融。

又一巡酒罢,兰珏擎杯笑道:“说起当年,兰某倒想起一件事,列位大人莫要笑话。那时唯恐考不中,这辈子就完了,饭都吃不上,省下钱还到庙里烧香,非我夸口,京城与周边大庙小庙,没有我没进去磕过头的。有一日忘记因为什么路过一个山坳,就在京城北边,靠近青龙镇那里,忽而又看到有个庙,尽是些妇孺,也不思避嫌,就奔了去,烧了三根香,再去求卦。那占卦的道人很高深的模样,替我起了一卦,卦甚别致,我竟看不懂,便求解,道人只送了我两个字——”

旁侧人道:“莫非是‘高中’?”

兰珏摇头:“否,是‘生男’。那是个求子庙。”

众人不禁大笑。

柳桐倚道:“姑父后来有了徽表弟,可见还是灵验的。”

兰珏摆手:“凑巧罢了,岂可信这个。”

柳桐倚又道:“先祖的遗稿里亦提及近似的逸事,当日先祖科考时,有位考生小名中有个石字,说是出生时有高人路经,指点父母说,此子一生与此字大有牵连。后来他进京赶考,恰巧住的巷子里有个石字,临考前烧香,去的寺院名字里亦有个石字,抽试签时抽中了十纵十号……”

斜对面坐的孙翰林道:“这说的是度恭度大人的事迹罢。度大人与先柳太傅乃同年,小名石头儿,进京赶考时在石瓦巷住,常去石林禅寺清修,当年放榜时,是第十名进士,后任萧州太守。可惜,蛮贼袭城时殉国了。”

旁侧的工部白侍郎道:“是,某亦听闻过这位大人的事迹。太傅在世时,每每感叹,失度大人,朝廷少一梁柱。据说殉国时恰好四十四岁。”

孙翰林颔首:“不错,且度大人殉国之地平延,蛮语唤做科西拔哩垛,意思是石头城。”

兰珏道:“度大人的英烈之事兰某亦略知一二,必要收录。据说度大人的遗骨还未找到?”

孙翰林长叹一声:“正是,想是当日被人偷偷收葬了,后无可查,如今只有衣冠冢。唉……”

众人都随之唏嘘。

兰珏慢慢道:“兰某还听闻,有人竟以度大人的英烈事迹,编篡奇情小说,说度大人与狐狸精……”

孙翰林惊怒,一砸桌面:“真是岂有此理!”

亦有人同拍案:“何人所为?此书叫甚名字?当抓当禁!”“兰大人,此事礼部可管,绝不允许此下作之书流毒于市!”

兰珏道:“唉,兰某倒是想管。书名叫做《荒村野店奇艳大观》,列位大人想想,写者印者轻易可查么?且写那些小说话本戏文的,多不落真名,或已作古,书中人物避过真正名讳,起些同音之姓,同义之名,即便落网,抵死否认,或反咬衙门,总之是难哪……”

孙翰林等人仍皆忿忿,斜旁忽飘出一句:“兰大人涉阅甚广。”

兰珏往那方一瞥,说话的是刘知荟。兰珏便就一笑:“刘大人谬赞。说来,刘大人和兰某那一科,倒是未曾出过什么奇殊的人物事迹,唯有刘大人这样奇秀的人才。”

刘知荟亦一笑:“兰大人抬杀,同科芝兰佼佼,刘某杂于其中,一直羞惭。”

兰珏道:“刘大人这般自谦,兰某与另二十八位同年真要无地自容了。”

在座的诸人都知道兰珏跟刘知荟之间一向不对付,据说当年科试,兰珏本应是状元之选,得云棠盛赞,但兰珏出身不好,且文字间颇有孤寒之意,对比之下,柳老太傅看好的刘知荟文采失之灵逸,长在规矩端庄,于是殿试点了刘知荟为状元。先帝只道,兰卿这般品貌,正衬探花郎之衔。于是兰珏反倒成了第三名。

后来兰珏靠着一张脸,把柳小姐迷得神魂颠倒,弃家出逃,算报了一箭之仇,但刘知荟一直压在他头上,想来心中必然不忿。

众人听得他二人话头不对,还好有人又开口,于波澜暗生之际转过话题。

“科试期间,的确多生离奇传言,下官这科,亦有这般的传闻,比如某间试房半夜有人哭泣,还有一个考生病倒离场,说是中邪了云云。皆因紧张而致恍惚,容易疑神疑鬼吧。传言多了,写话本小说的取来改编,想是惯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