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8章

皇帝毕竟是皇帝,朝务国事,一日不可无主,即便快马加鞭,将京师的奏折送达此处批阅,却也耽搁不起,为萧墨存停留这半月,已是一个帝王能够给予的极限,在他的想法当中,确实也存了要在众朝臣面前待墨存与往常不同的心思。如果说,以前待晋阳的恩宠,是表演多过实质,对他所受的排挤和诋毁,遭遇的暗杀和毒害,均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那么此番皇帝弃下朝政,奔赴病危的晋阳公子身旁,则足以载入史官记载,无论旁人评判为何,皇帝此次作为,是对萧墨存真正带了回护之心。

不仅如此,在萧墨存缠绵病榻之际,一道恩旨已经发到京中的公子府。旨意中称晋阳公子萧墨存“有上智独见之明,指挥付讬,必尽其才;变置设施,必当其务”,“推仁政,兴边防,废刁滑蛮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吏”,令“千万流民一荫圣恩之泽,感怀朝廷之德。”特加侯爵之位,入宗祠,禀天地祖宗,封号仍为“晋阳”。也就是说,一夜之间,原本苦哈哈吃力不讨好,到处得罪人的晋阳公子,如今成了香饽饽,成为宗室弟子中非承祖荫,而靠自身作为加官封爵的一个好例子。在萧墨存昏迷病榻,勉力喝下一碗碗苦不堪言的药汁之时,京师中的公子府已由礼部尚书亲自过问,大兴土木,拓建成一个更为宏伟华丽的“晋阳侯府”。

所有这一切,萧墨存在病榻上已然知晓,只是无甚感慨,丝毫不觉有何好处。他前生后世,均过富贵人生,也因为这样,更为明白,再华丽的陈设,再高档奢侈的装潢布局,从来不能填充人内心的寂寞和空虚,更何况是平复灵魂上的伤痛和欠缺?因此,在皇帝以一幅宠爱的面孔,告诉他自己颁下的恩旨内容时,萧墨存淡淡地回了一句:“广厦千间,卧榻不过七尺,要那许多有的没的作甚?”

萧宏铖的脸登时就黑了下来,冷哼一声,几欲拂袖而去,最后还是强忍着,不与一个病人一般见识。他顿了顿,道:“侯爷府不要也行,回京后便随朕住入宫中。年前尚书处的屋子还留着,命奴才们收拾一下即可。”

萧墨存迎视着他,明明病弱得令人忍不住要心疼呵护的模样,却偏偏有一双清明璀璨,流光溢彩的眸子,缓缓地道:“陛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想要囚禁墨存,只需一个口谕即可,哪里用得着下什么恩旨,建什么府邸。”

萧宏铖怒道:“朕的恩旨,在你心里就只落得如此不堪么?”

萧墨存疲惫一笑,弱声道:“陛下,墨存已是将死之人,难道死前,您就不能给段安生日子,非要如此折腾于我么?”

萧宏铖心里一痛,他大步上前,将萧墨存揽入怀中,喃喃道:“不许这么咒自己,没有朕的准许,你此后哪也不准去,就在朕身边。”

“此后?”萧墨存笑了一笑,轻轻地道:“此前您下了让墨存走的旨意,那么此后的事,就由不得你我了。”

萧宏铖皱紧眉头,将他紧抱在怀,炙热的唇一遍遍游走在他的额头、鼻子、眼睛之处,随后落到他的唇上,带着几不可查的痛灼道:“此后的事,也由朕做主,你只需呆在朕身边即可,明白吗?”

皇帝陛下的做主,自然包括起驾回京。本来皇帝出行,再简便行事,啰嗦事务也是一大堆,而此次回京,还要带着病弱的萧墨存,因而准备的事宜比寻常多了不少。王太医心里虽知,萧墨存的身子经不得长途跋涉,却哪里敢去阻了皇帝兴头?只好慎重再慎重,心底嘀咕着祖宗千万保佑,可千万别让晋阳公子在路上一命呜呼。

皇帝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地起驾回京。这一路尽管刻意装扮成寻常商旅,但那处处流露的皇家气度,又哪里是一般百姓能望其颈背?路上的行人见了,虽不明白对方来历,却也知道不是自己招惹得起,通常都会早早地避了开去,有那三两起不长眼的毛贼土匪,欲行抢劫,又哪里是精锐的御林军对手?被厉昆仑等人随手便打发了去。

如此越往北走,则天气越发寒冷,载着萧墨存的马车围得密不透风,各种取暖之物堆了满车,将萧墨存如易碎的瓷娃娃一般小心翼翼看护起来。皇帝陛下更是事必躬亲,常躲在车里,将他环抱怀中,唯恐冻着了那冰雕玉琢的病美人。

离京城愈近,官道却被冻结了冰,路显得越发打滑不好走,皇帝一行人的行速明显慢了下来。这一日自天明启程,原本计划着午后既能到达途径借宿的城镇,却哪知一直拖延,到了天黑后方慢腾腾地入了城门。城门官初时还不让进入,皇帝心忧萧墨存无暖屋子过夜,保不定要旧病复发,哪里耐烦与那人纠缠?直接命厉昆仑带人跃上城墙,绑了那名没眼力劲的城门官,开了城门放众人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