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可能一个人即使再厌倦某种生活,当知道自己即将离开的时候,也会生出一点受虐狂般的眷恋来——何况褚桓一点也不厌倦离衣族。

从河那边回来以后,褚桓不再每天往树林里一钻,也不再除了南山之外谁也不搭理了,他在族人面前的存在感忽然变得高了起来。

以前,褚桓不喜欢小孩和小动物,看见那群小崽子们就绕道走,听见他们叽叽喳喳闹头就大两圈。

但是有一天,当他站在自己的窗前,抬头看见好几个小东西蝙蝠似的在树梢上挂了一排,伸长了脖子,还自以为是在悄悄偷窥时,褚桓居然奇迹般地没觉得烦。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猫嫌狗不待见的样子,心说:“这小璐将来要是一生生俩,他们家这辈子还有个清净的时候么?”

褚桓抬手冲树上的侦察连招了招手,一帮小崽子伸长的脖子顿时从鹈鹕缩成了乌龟,扭扭捏捏地你打我一下,我踹你一脚,全都互相推诿,不肯先动。

最后,还是小秃头一马当先,仗着一块糖的交情,从树上一跃而下。

侦察连这才跟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地跟着跳下树,褚桓回屋抓了一把糖,一人给了一块,就把这群崽子都打发走了。

当然,也有不那么好打发的,比如小秃头。

小秃头贪心不足蛇吞象,吃完了糖,还惦记着人,他在原地十分审慎地思考了片刻,决定脸皮厚才是一个人能成功的第一块基石,于是没羞没臊地腻在了一边,冲褚桓展开了两条胳膊。

褚桓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干嘛?你不是要抱吧?”

小秃头清晰地验证了他的想法:“抱抱!”

褚桓趟地雷似的,战战兢兢地往前迈了半步,跟小秃头保持着安全距离,压低了声音,用他半生不熟的离衣族话试图跟小秃头讲道理:“一个阴沉凶猛的老男人,到一个热情洋溢的儿童之友,这个距离是很远的,你知道吗?有地面到太阳那么远,我才刚刚起步,你要给我时间。”

也不知道他是发音不准没说清楚还是怎样,反正小秃头听了丝毫不为所动,执着地冲他扎着胳膊。

褚桓见晓之以理不管用,只好动之以情——又递出一块糖:“吃吧,吃完自己玩去,乖。”

堂堂离衣族野猪一般的儿童,哪是那么好收买的?小秃头拿了糖,不但不为所动,还冲褚桓展开大招: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

那条神奇的小毒蛇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见到此情此景,当机立断决定跟着一起裹乱——它飞快地攀上褚桓的裤腿,缠住了他的另一条腿。

褚桓:“……”

他两条腿上承载着“人与自然”的重量,真是举步维艰。

褚桓只好用怀揣炸药包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捧着小秃头,将他送回了他父母那里。

对于自家倒霉孩子的所作所为,孩他妈万分羞愧,当着褚桓的面就倒拎起小秃头,将他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屁股。

褚桓权当没看见,装聋作哑地溜走了,小毒蛇从他的肩上探出头来,向着那哭爹喊娘的方向投去了同情的一瞥。

小秃头就这样,在他生命之初就饱尝了“真爱是人渣”的世态炎凉,嚎了个肝肠寸断。

褚桓经过一片小山坡的时候,正好碰见一群放牧的小伙子凑在一起消遣,他们磕牙打屁的声音远远地被风送到了褚桓的耳朵里。

无论多么淳朴善良的小团体,也总有那么一两个倒霉蛋是平时被大家欺负的,显然,离衣族的汉子圈里,马鞭就是“吃饭睡觉打豆豆”中的那个“豆豆”。

几个人将马鞭围在中间,马鞭正在那脸红脖子粗地辩解:“在河那边的时候,我跟大王大王一起住了好多天,算账的时候还是我帮他算的呢!他还说我是他兄弟。”

其他人起哄:“吹牛吧!”

一个小伙子捶着马鞭的胸口挑衅:“你说你是他兄弟,那你敢不敢把他叫过来喝一杯?”

马鞭:“我……我……”

“哎,我看见他了!你去啊——你不是说他是你兄弟吗,那你一招手他就过来了嘛!”

“接着吹啊!”

“就是,吹好大的牛,不就一起去了趟河那边吗?大山还去了呢。”

“我们还天天跟大王大王一起上课呢,你连人家的话也说不好,还兄弟。”

马鞭的脸涨得通红,愤然甩开其他人,憋足了气,大步流星地向褚桓走来。

但他的勇气一路走一路泄,等到达褚桓面前的时候,基本上漏得底都不剩了,他低着头,忏悔罪行似地走到褚桓面前,脏兮兮的两只手紧张地搓揉着裤腿,脸上充满了外语不及格的中学生与外教狭路相逢时的绝望。

褚桓充满恶趣味地从他的反应中找到了一点“为人师表”的乐趣——尽管与其说是任课老师,他觉得自己更像个教导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