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尤利西斯》的后继者

我不知道乔伊斯是什么时候开始构思《芬尼根守灵夜》的,但是因为他的创作灵感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所以,我相信伊厄威克先生取代布卢姆先生,肯定就在《尤利西斯》完成后的第二天。他将《尤利西斯》脱手之后,虽然可能仍对它的投资价值进行关注,但是作为一部作品,他立刻就失去了兴趣,他也希望别人与他谈话时,不要再提及这个话题。他很愿意讨论他的新作品,我也就对他新书创作的每一步进展都有所了解。我发现自己对伊厄威克先生一家人的兴趣,并不低于我对《尤利西斯》中各位人物的兴趣。在整个过程中,他用符号、图画和字母向我解释,我觉得他的任何一个想法都是有趣好玩且可信的。我相信等他完成全书之时,我肯定已对整本书相当熟悉,对他的写作方法驾轻就熟了。他把自己的创作方法称为“多层次的写作”,有别于其他作家所采用的平面式的写作。他认为传统的描写人物的方法通常会遗漏这个人物的许多方面。在创作语言上,萧伯纳曾说,现有的英文单词已经足够用了,不需要再创造新的词汇,而乔伊斯完全不同意这一观点。乔伊斯相信文字游戏的乐趣是无穷无尽的,不应该加以任何限制。对于《尤利西斯》,特别是《芬尼根守灵夜》的创造者来说,法国人所理解的“有分寸”这几个字,是完全不适用的。有时他也承认他可能不对,另一种写作方法可能更好,但是他更觉得采取另一种方法进行写作,对玩耍文字之妙趣,可能连一半都体会不到。

在乔伊斯刚开始创作新作品的那个年代,英国的倾向是把英文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英语文法书告诉你哪些说法正确,哪些不正确,外来的新词的引入有着很严格的限额,哪些是美国英语,哪些是俚语,等等,这些都分得很清楚。C.K.奥格登先生的《基本英语》,只提供了五六百个英文单词给人使用,和乔伊斯洋洋泛滥的词汇相比,形成了非常有趣的对照。

乔伊斯曾经给我讲了这么个故事,解释他为什么会选择巨人作为他新书的主题。他请哈里特·韦弗小姐给他出个题目,她告诉了他在英国的康沃郡,有一种“巨人的墓园”。于是,他就赶到康沃郡去做了实地考察。在他告诉我这个故事之后不久,尤金·约拉斯也从乔伊斯口中听到了同样的故事。早在一九二二年,乔伊斯就对巨人很感兴趣,当时他说弗兰克·哈里斯的《王尔德传记》中最让他震惊的是萧伯纳的序言,其中写到了王尔德的“巨人症”。

我有一张一九二三年乔伊斯戴着一顶海峡帽前往英国的博格诺镇(Bognor)采访“巨人”的照片。

一九二四年,他和《尤利西斯》的法文译者奥古丝特·莫瑞尔(Auguste Morel)一起前往法国的卡纳镇(Carnac)参观远古巨石碑,他们俩还给我寄来一张明信片,上面他提到了“独眼巨人”。

接下来是河流。一九二五年夏天,他完全“投入”到了河流之中。我收到他从波尔多(Bordeaux)发来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加隆河!加隆河!”天知道乔伊斯与多少河流有着私人交情。我知道他深爱塞纳河,称之为他的“安娜·塞夸纳”(Anna Sequana)[1],我还记得阿德里安娜和我曾经开着我们的雪铁龙,把他载到塞纳河上游的一个地方,他要去参观那里的供水工程。在看过供水工程后,他坐在河岸上,专心致志地凝视着河流以及河上漂流着的许多东西。

对于一个视力日趋衰弱的人来说,乔伊斯常能出人意料地看见许多东西。但是我想也许因为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劲,他的听力则越来越敏感,他也就越来越多地生活在声音的空间里,所以,要想更好地理解《芬尼根守灵夜》,读者最好是听这本书。其实在他的早期作品中,乔伊斯就非常注重声音,因为大家都知道,从孩子时起,他的视力就一直很不好。

一提起战争,就会让乔伊斯发抖,他甚至无法忍受他周围的朋友们吵架,他总是会说:“我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但是,到了一九二六年,他却对战争大感兴趣。我给了他一本爱德华·S.克里斯(Edward S.Creasy)的《世界十五场决定性的战斗:十二种战术》(Fifteen Decisive Battles of the World:12Plans)[2],他看过之后,就带着他的全家前往滑铁卢去参观那里的博物馆和战场遗址。在他的书中,他描写过混成一团的各种战场,他的“林破伦的士兵们”,穿着皮靴,戴着三角帽,坐在白屁股上,是他的作品中最好玩的段落。第二年,他又从比利时写信给我,信上注明的日期是“滑铁卢日”,他在信中告诉我他所下榻的旅馆里的服务生向他推荐了一种酒,这种酒是“最盛期”[3]里酿造出来的。乔伊斯也总是把写书看成是一场真正的战役。我想读者对第二部杰作的反应让他有些泄气,说得好听点,是大家不太感兴趣,说得难听些,就是读者的态度充满敌意。我常想,他在滑铁卢的博物馆里,沉思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