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伍德·安德森

另外一位请我带他前去花街的“游客”是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0]。一天,我注意到在我书店的门外出现了一个看上去很有趣的男人,橱窗里的一本书吸引着他的视线,那是刚刚在美国出版的《小镇畸人》。不一会儿,他进了书店,并且自我介绍说他就是那本书的作者。他说他在巴黎还没有见过第二本他自己的书。我一点都不奇怪,因为为了能弄到这本书,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到处去找,有一次,一家书店回答我说:“安德森,是安徒生么?哦,对不起,我们这里只有童话故事。”

舍伍德·安德森的一生都是故事,他给我讲述他的遭遇,他往前走的每一步,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还有他的生活中的那些至关重要的时刻。他的故事充满悬念,他说起某一天早上,他一下子就决定放弃家庭,还有他那非常成功的颜料生意,离家出走,永远放弃了那种为了得到别人尊重而受的局限,还有为了寻求安全感而要背负的重担[11]。

安德森充满魅力,非常讨人喜欢。我将他看成是诗人和福音传道者的混合体(但他并不布道),当然,他也有一点点演员的技巧。不管怎么说,他是最有趣的一个人物。

我知道阿德里安娜和舍伍德·安德森会非常喜欢对方,所以,就把他带到她的书店里。她立即就被迷住了,马上就邀请他去家里做客。阿德里安娜烤了一只鸡,这是她的拿手菜,烤鸡和厨师都大受欢迎。安德森和阿德里安娜相处得非常好,她说着洋泾浜的美语,他说着洋泾浜的法语。他们对许多问题都有一致的看法,虽然他们有语言的障碍,但阿德里安娜比我更了解安德森。事后她这样描述安德森,她说他就像个老妇人,一个印第安女人,坐在火堆旁边抽着烟斗。阿德里安娜曾在水牛比尔在巴黎的演出中看到过印第安女人。

安德森初到巴黎时,因为不会说法语,所以请我陪他去与他的法国出版商见面,出版商是新法兰西评论出版社。他想知道他的作品的法语译本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们在主编的办公室门外等了许久,舍伍德非常生气,扬言要砸碎那个地方,仿佛我们马上就要上演一部西部枪战片一样。幸运的是,正在那一刻,门打开了,我们被邀请入内。

舍伍德告诉我,格特鲁德·斯坦因对他的写作产生过影响,他非常崇拜她,并问我是否引见。我知道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引见,但是我还是非常高兴地同意带他去花街。

他们俩的会面真可算是件大事,舍伍德谦逊有礼,而且他对格特鲁德的作品格外敬仰,这都让她非常高兴。很明显,她也挺感动的。随我们同去的还有舍伍德的太太田纳西(Tennessee),但她却没有受到同样的待遇。两位作家聊着有趣的话题,田纳西每每试图加入他们的对话,却总不成功,因为艾丽斯根本就不让她插话。我知道格特鲁德家的规矩,这规矩是专门针对太太们的。因为她们无法将太太们拒之门外,所以,当她们的丈夫和格特鲁德进行交谈时,艾丽斯的任务就是不让她们参与。但是,田纳西却不像其他的太太们那样温顺,她选择坐在桌边,准备好了要随时加入谈话,而且,当艾丽斯请她去起居室的另一边看什么东西时,也被她拒绝了。但是田纳西对于两位作家到底在说些什么,根本就是一无所知。我挺同情这位执拗的女士,实在不明白花街针对太太们的残酷规矩究竟有什么必要。但是,艾丽斯的那套阻挡太太们的手腕,我还是觉得很好玩。奇怪的是,这种规矩只用在太太们的身上,只要不是太太,谁都可以加入到格特鲁德的交谈之中。

年轻的作家们对于舍伍德·安德森的评论都比较严厉,而且他的追随者也逐渐减少,这让他很痛苦。但是,他是一位先驱者,而且,不管别人承认还是不承认,二十年代的那批作家们都受到过他的很大影响。

格特鲁德·斯坦因充满着非凡的魅力,有时她会如孩子恶作剧般阐述一些难以置信的谬论,人们往往不大与她计较(虽然也不总是如此)。对她来说,最大的乐趣就是揶揄挖苦别人。阿德里安娜·莫尼耶曾经跟我去过一次格特鲁德家,她一点都不觉得格特鲁德有意思。“你们这些法国人呢,” 当时,格特鲁德宣布说,“在文学上根本没有巔峰之作,你们没有莎士比亚。只有在你们将军的讲话当中,才能看到法语的文采,就像进军的号角声,例如‘你不能再往前行!’” [12]

不仅在法国文学上,我不同意格特鲁德的看法,在对其他文学作品的评论上,我们也有许多不同的看法,例如,有关乔伊斯的写作。当我出版了《尤利西斯》之后,她非常失望[13],她亲自和艾丽斯一起到我的书店来,向我宣布她们已经把会员资格迁到了塞纳河右岸的美国图书馆里。一下子失去两位会员,我当然很遗憾,但是,我也不能强迫她们。我得承认,在剧院街上,我们所交往的朋友都是很低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