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这四年,也就是我们婚姻的第二个阶段是什么样的?”他自问道,眼睛盯着窗外。街上还是一片漆黑。公寓仿佛凉透了。法官感到很疲倦,开始浑身发抖,不停地搓手。格雷纳尔医生两手交叠地坐着,时而目光盯着手掌,时而不停地绞着手指。“这种……我试着抵触这种观点。我内心深处有一些东西在与之对抗。生活是各方面因素的综合。需要互相陪伴,共同承担生活,抵抗压力。倒是有这样的意愿。是的,有的……有很多可做的。也会痊愈。我看到过。我们无法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痊愈。我鄙视这种晕眩,它是一种缺乏道德的行为。请务必保持完整,保持身体和灵魂的完整,去相信,去仰视,向着意义的方向。它在明亮的高处……只是在深水中,深重的阴影、恼人的冷血动物、长相奇特的鱼类不停地在水底爬行、逡游,没有任何意义……去明亮处!我想。现在,我终于懂了,没有别的方法,也不可能毫无保留地奉献,环境把命运变成了一种偶然;我们得到了该得的一切。都是些碎片。也许我也可以……你知道,当事情关乎整体或一切,或是与什么都无关时,人就会变得平和。安娜跟我在一起时,并没有全心投入……这很难说……即使到今晚,还是很难说。有段时间,她还想寻求解决办法,她想受点儿折磨,就像一个全优生要完成繁重的课业一样。安娜很优秀,也很单纯,安娜爱我。这样终究也能生活……很多人就是这样活着。假如每个人都想变得完美,得到真理或者找到唯一的解决之道,他们又该往何处去寻找!还有别的。耐心、人的奉献、望不见尽头的世界……只不过,你看,如果这股诡异的暗涌无法改变我们的意愿,那么这一切都将成空,神秘的虚空。你与其他生灵之间的这股特殊的潮涌……这就是生活。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在填满生活。但这架机器在空转,什么也无法碾磨。也许我还能忍受。但有一天,安娜终于逃离了……公寓,我们昨天还共同生活的地方,现在只剩下装饰和摆设,与我们毫不相干。语言在昨天还有意义,而今天却只是陈述事实的工具。

“就这样过了四年,”他轻声说,“四年。四年的等待。四年的尝试,治疗方式、生活方式、集合、个体、麻醉药物。四年的炼狱。”

“请原谅,”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也同样柔和地低语道,“你从来没有……我理解……你什么都不相信?”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医生说。

沉默许久。门悄悄地打开了。泰迪从半开的门进来了,这是一条胆小的宾格利犬;它谨慎地试探着靠近他们,浑身毛发直立,不停地颤抖,看上去很自卑。也许这会儿它很紧张,克里斯托弗稍有走神。他想用命令的手势赶走这条狗,但他的手就像灌了铅似的,行动的指令无法传到手上。而且,他也觉得有些不自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爱是永不止息。”这是他在《圣经》中读到的,上一次又在一块墓碑上看到。他想大声地说出来;但他的喉咙被封住了。时间不早了,也许快要天亮了。他还不累,注意力特别集中,思绪活跃,他记不得最后一次这么精神、这么清醒是什么时候了。泰迪站在医生面前,下巴搭在他膝盖上,用疑惑、宽容的眼神盯着这个陌生人。医生缓缓地抚摸着它的头。“我能对这四年说些什么?”他的语气好像是在问这条狗,狗抬眼看着他,“这里的一切都是黑暗的,毫无尊严……失去尊严是活不下去的。至少她这样想,安娜,她没法卑微地活着。所以她走了。她离开了六个月。律师递交了离婚申请。昨天下午她给我打电话。还是前天?我忘了……时间全都混淆了。将近晚上的时候,过了六点,电话来了。她的声音在电话中听起来如此陌生。她住在旅馆里。是的,她知道明天下午要……律师已经写信告诉她了。她在电话里没有说话。我六个月没见她了。这段时间她都干什么了?她在哪里生活?她过得怎么样?这些都‘无法解释’,需要一鼓作气说清楚,我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声,或许是完全的沉默。她的沉默从城里某个遥远的电话听筒里传来。随后她说,她想和我谈谈。她说得很快:让我别担心,没什么事。一切还像我们之前决定的那样。她知道这样不对,也许还是不要见面比较明智。但如今,我们已经明智了这么长时间。当我听说她非常疲惫时,我想,也许我应该去找她。她住在那儿,多瑙河岸旅馆。她让我记下房间号;又跟我说不用告诉前台我的名字。这一切都非比寻常,这种陌生感让人背脊发凉。安娜让我去找她,还不让我告诉前台姓名……接着我们会交谈,谈些什么呢?……谁会出现在我面前,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接下去该怎么办?摇铃叫客房服务?让他们上点儿茶?这一切都有种无法言说的怪异,我在电话中痛苦地发出了可笑的声音。我手中拿着高礼帽,站在安娜面前,就在旅馆的房间里,眼神犀利地盯着她。她命令我坐在她身边……她大约是想让我放松下来,让我觉得像在家一样自在……房间里到处散落着她的衣服和行李,那肯定是我一年半以前在多罗乔路给她买的那瓶红酒的包装……但也许是人家新买的东西;也许?肯定是。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害怕‘新’东西。也许她还买了一件新礼服,这六个月里我没少给她寄钱,我知道她在施泰尔马克的疗养院住了很久,接着又去了柏林,住在她一个很久以前就移居到那里的朋友家里。也有可能她和别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了。这样也好,我想。但就在那一刻,痛苦深深地刺进我体内,刀锋触碰我的腹膜,就像扎入了一个麻木的身体……不,熬过这种痛苦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我没法完全确定在受到痛苦侵袭时,一个人究竟该如何表现。也许应该拳脚相加……一切决定和尊贵的意愿都无法挽回。我应该待在家里,否则我就应该避开这次见面。我一直很厌恶这类好搭档似的夫妻,他们即便在离婚的过程中或是离婚之后,也能愉快地见面、共进晚餐,互相信任,做彼此的知心朋友。我不要做什么好朋友。明天中午我们就要离婚了。我知道法官的名字,他是我的校友,他会宣读离婚判决。我也不想再见到安娜。我的心胸没那么开阔。我也不要做她的好友,宽容的朋友。我一点儿也不想再与安娜有任何关系。如果我能那么做,我一定会很高兴的,可她现在已不在欧洲了……是的,或许当我听说她死了的时候,我会很高兴的。那些在‘事后’还能轻松而不失礼节地与对方做朋友的,都是些什么人呐?……一股黑暗、强劲、纯粹的情绪将我与安娜紧紧绑住。我曾经想要爱她,毫无保留地爱她……但现在,我却想要带着我所有的秘密,完完全全地逃离她。我不想神色哀怨地去见她。我看不起这样的人。这时她突然说道:你在家里等着。她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