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2/3页)

他说得更快了,好像在为自己说的话而羞愧。“唱这么高的音调,自然无法活下去,”他满怀歉意地、卑怯地说,“歌者过度疲劳,他的肺塌陷了,再也无法用升C调说日常用语,比如‘给我一杯水’,或是‘我中午不回家吃饭了’。但安娜不允许自己看见这样的塌陷。神奇的是,她默默承受着。也许她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的内心涌动着一股足以组织政党、纠集人群,是的,一股足以迫使某个人允许我靠近他,允许我靠近他的生活的力量——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而安娜却无法从我身边离开。起先,她缺乏安全感,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总觉得内心不安,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但一切已由不得她,选择权不在她手上。一股陌生的力量影响着她,让她接受了我。我的条件很苛刻,我不接受软弱、肤浅的和平条约,我展开的是进攻式的战斗——事实上,有些人的生活与人类历史上的历次战争一样——收获的不只是战利品,还有真正的跳跃、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给予,我什么都想要,不只是那个叫法泽卡思· 安娜的女人温柔、善良的仁慈,还有她被时间浸染了的记忆、思想,我想要知道她孩提时代的秘密、最初的欲望,我想要了解她的身体和灵魂、神经细胞的组成方式,我很庆幸我是个医生,仿佛如此一来,我就能了解关于她的更多信息,我很高兴自己熟悉解剖学知识,我不只喜欢看,也喜欢听声音,我不只注意手上的动作,也观察令人叹为观止的结构,观察她的心和肺,我熟悉她皮肤的质地……吓到你了吗?很可怕吧?够瘆人的吧?……是的,她也很害怕。但请理解我,现在这已经事关生死了。失去安娜,不光是我格雷纳尔· 伊姆莱完蛋,就连某种存在于我和安娜体内的力量都会消散,它想在这种碰撞中表达自己。它随我而来,在这样的高温下,所有阻碍它的物质都将融化,没有例外——是所有的?是的,我认为是所有的。我还不知道,在那业已融化的物质中,是否还有什么能留存下来,独特的个人特质,一个人最真实、独一无二的个人特质,一种任何诱惑和外力都无法分解的物质,一种不会更新,不会降解,封闭、自成一体的物质……也许这只是一团细胞内的物质,也许是几百万个神经元,是神经元的某个分叉……稍后,我会为这样的现象寻找科学解释。但解释不会改变现象的自然属性。有段时间我很高傲,挥霍无度,就像一辆攻击性很强的罗伯卡车。高傲,我的上帝啊……在安娜面前我当然很卑微,我关注她的一切行动,就像一个研究者从显微镜中观察他的实验对象颜色是否发生了变化,是否在一千度的高温环境中发生了形状的改变?但安娜自带抵抗性,她经得起检验。这已经不是一个充满爱意的男人对她的追求和敬意了,不再是单纯的、从心胸广阔的灵魂中自然流露出的关怀,我的追求更猛烈、更急切,几乎就像我说的那样:更机械。这种感觉同样也能在运动时的紧张中找到。就像在赛场上,会有计时器将比赛的成绩精确到秒一样。也许这不一样?我生活的时代,所有的学徒都在幻想着人生巅峰,无论是在赛场上、医院里、政坛上,还是在实验室中,都能听见比赛计时器的滴答声,总有人或者什么东西在关注着成绩,一切都展现出更多的人工痕迹,焦虑地向四周延展……或许,爱情也染上了这样的焦虑、追求,这种独特的、备受折磨的欲望发生了延展,已不再是什么牧民的游戏,而成了一种竞赛?那么我就不必再细究这点了……但我的生活节奏、我的追求和成果、我的感觉,甚至连我的喘息都被这种扭曲的愿望填满了。我身边‘更迅捷的’一切都无法停下来。生活方式是僵化的,人们的表情是冷峻、漠然的,今后,当我对这个时代感到困惑、将身边的每一张面孔放大仔细观察后一定会惊讶:在现代人的脸上找到忘我与释然是如此难,竞赛者的心理都扭曲了,这是散发着玻璃般空洞眼神的坚硬面孔,当比赛者在接近那似乎意味着‘胜利’的终点时,新闻画面中摆出的冷漠表情或许同样意味着一切的终结?……我尽力冲向安娜。我怀念这种轻盈的感觉,它能平衡灵魂中的沉重负担。我也怀念笑容。‘我的一切时光’都属于安娜,我不知道这其实很少……也许假如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出现在她面前就多了,这些随机出现的时间自发地形成,自成气候,独立于日程安排之外。我总是想把‘一切’都给安娜,但我还是无法做到,只能不定期地多给她些,我们总是很随意地给予对方一些东西。我追求的就是某种充满爱意的英勇行径。安娜睁大双眼,从稍远处注视着我。这种距离是无法衡量的。只有我感受得到……安娜脸上生长着这种忘情,生长着微笑,安娜从不会显得窘迫,从不会为什么东西预留出特定的时间,也就是说,她干什么都有时间。她无法从我身边逃离;再也不能了;也许她也从没想过。当我们从户籍登记处出来时,我站在门里不安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就像某个手中拿着银质奖杯、脖子上套着花环的跑步运动员一样,即便被相机围住,也不会吃惊的。而那扇门外,确实有几个摄影师等着我们……我不知道现在还流行这样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