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14页)

在当时,剧社的经历并没有随着在圣母无原罪始胎节和3月15日举办的学校庆祝活动一起完全消失。每年两次,在某个星期六的下午,当地剧团都为学校里的学生举办青少年戏剧表演,上演《欧奥奇卡伊旅长》,当然是经过改编的青少年版,还有尤卡伊[112]的《金人》和一出名为《仙女爱情》的轻歌剧,音乐是由卡裘赫·彭格拉斯[113]作的。神学会会长和神父担心轻歌剧的题目太过轻浮,一起穿着米黄色教袍、戴着硬檐儿礼帽、整个一副精神导师装扮找到剧社的负责人,造访的结果是,为青春期孩子们表演的轻歌剧被迫改名为《仙女之爱》。然而在学校里的僧侣教师中很少有这类偏见很深、忧虑满腹的人物。教我们匈牙利文学的是一位诗人教师,一位满腔热忱的年轻神父,他经常在二层的演员包厢里跟演员们和女艺术家们一起观看演出;从四年级开始,他开始和我们可爱的家长们坐在一起。当然事先经过班主任同意,我们也观看弘扬爱国主义精神的戏剧首演,至于哪出戏有爱国主义精神,则由班主任决定,而不是学生家长。因此,有一段时间我可以看《喑哑的愤怒》,但是当时风靡一时的《美丽的海伦》和让我的欲望与想象达到高潮的《艺妓们》,过了十几年之后我才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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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六岁到十岁的那四年里,每天上午我都去艾玛阿姨家,我跟她学习书写、数学基础知识和匈牙利地理。艾玛阿姨是一位教师,给富裕人家的孩子们上私教;她有一只眼睛视力很差,教小学低年级学生书写字母就教了长达四十个春秋;尽管有着四十年的教学经验和实践,但她仍然像一个孩子。她过着像被消过毒似的纯洁生活,或许她只能在孩子们面前才能敞开心扉,也许正因如此,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极少能遇到她这类人。艾玛阿姨五十岁时,仍能感受到一个一年级小学生感到的兴奋;当她一遍又一遍手把手地教小孩子时,她自己也重新学习写字;当她成百上千遍举例讲解时,最先惊讶的是她自己;在她看来,在托付给她的每个孩子身上,她都能发现一个新世界。艾玛阿姨在课上从来不觉得无聊,只有在不由自主地困惑和吃惊时才会显得“严肃”。我们一起用彩色纸条做编织游戏,艾玛阿姨至少跟我一样全神贯注。头几个月里,我经常破坏上课的规矩,这让艾玛阿姨十分头疼,但她并没有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信跟我较量,而是苦口婆心地央求我听话,并不在乎她的努力付诸东流。第一年岁末,我们成了知心伙伴,决心一起在更高的权威——父母和学监——面前掩盖这个令人悲哀的事实:我们只是玩了一年,什么也没学……在那四年无忧无虑、快乐而漫长的童年岁月,上午我去她家,每天我都兴奋异常,仿佛去参加一个奇特的幽会——艾玛阿姨比我年长十倍——我们坐在散发着樟脑球和苹果味的公寓里,坐在窗户旁边,因为街道上的风景总比课本更有趣。在黑檀木写字台的一角,在一只用布盖着的盘子里,总有上课的奖励和惊喜等着我:雪蛋[114]和海绵蛋糕,香草蛋糕,加了少许红果白酒的煮水果,或装在一条长布袋里的几枚花生、红枣和无花果……到了年底,我终归还是紧咬牙关地学会了写字!但我把艾玛阿姨急坏了,她有时低声下气地央求我,用颤抖的嗓音尽可能严厉地责备我:“我的孩子,你写的这是什么字啊!”她边说边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发愁地用右手整着别在衬衣上的漆瓷胸针。“你永远学不会好好写字……”三十年过去,我再次见到了艾玛阿姨。有一次,我借回乡探亲之机登门看望了这位年过八旬的女教师。艾玛阿姨瞎着一只眼,在名曰“女士之家”的贫民敬老院安度晚年。她住的小房间“干净”得令人不安。就像三十年前一样,我俩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因为她把一些老家具也搬到了“女士之家”,她不属于那类三天两头换家具的时髦女性。房门上用粉笔写着伽什帕尔、梅尼黑尔特、博尔蒂扎尔神父名字的头一个字母,橱沿上摆放着装满煮水果的玻璃瓶。我情不自禁地环顾四周,看在黑檀木写字台的桌角上有没有用布盖着、盛有雪蛋和海绵蛋糕的餐盘。直到现在,我还会从艾玛阿姨那儿得到礼物,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她送我的礼物都很别致,比方说,尤卡伊夫人拉波尔法尔维·茹若[115]的一张戏装剧照,因为艾玛阿姨认为“我肯定对女演员感兴趣……”。谢谢您,艾玛阿姨。

告别的时候,她开始跟我聊起天来,并将“女士之家”的留言簿硬塞给我,要我签下我的名字。我像染上舞台紧张症似的拿起笔,要知道,离艾玛阿姨最后一次鼓励我好好写字,时光已经流逝了那么久;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我经常如饥似渴地滥用从她那里获得的书写知识,耳畔总能听到从前她教我写字时爱说的口头语:“先生,写啊,朝上一点儿,再往下一点儿……”我一笔一划地用字母拼写我的名字。她又一次,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弯腰审视我的笔迹,然后摇了摇头,用羞怯、期望的声音说:“你的书写,上帝啊,你的书写糟糕了很多……”她开始流泪,因为她已经太老了,只要过去的学生去看她,她每次都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