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4页)

一个冰冷的浪头将我泼醒;人的构造极其精细,孤独的生活更使人变得出奇地敏感,使人能够注意到一些并未反映在语言、目光、动作上的征兆,本能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内心状态,感受到在那个看上去如此放松的人体内正在形成的、暗涌的波澜。于是,他开始观察,仿佛将对方从其他人中间挑选出来,放到一间看不见的隔离室内。终于,他无法忍受这种冷战状态。“你怎么了?”挡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问我。喑哑的搏斗持续了几星期之久。有一天,他失去了最后的耐心,约我下午见面,叫我到他住的地方单独谈话。这既是莫大的恩宠,也是莫大的风险。他住在修道院小楼的三层,穿过一扇铁门,沿着拱券式的长廊,我迈着犹豫不决的步子往前走,一直走到长廊尽头,有某种难以接受的东西在等着我。现在,我第一次必须睁大眼睛注意将要发生的每个细节,用一个人尽可能有的警惕……我要更强势一些,绝不能退让,我要考验一下他,否则我就会失败。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冒险,要比男女之间的秘密还令人兴奋;简而言之,这是一个人类的秘密。我跟这个灵魂关系密切,我们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我不相信他,这一点我必须向自己证实。当我站在他房间的矮门外时,我感觉到,在门后有个人在等着我,他比我更强势,更有经验,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我浑身充满强大的敌意。那该是一种很复杂的敌意,想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必须战胜这个灵魂,绝不屈服,我是叛逆者,我什么都不在乎。他的住所有两个带拱券的房间,里面装满了女人味的家具、沙发、钩编的东西、圣像和照片,虽然跟我想象的出入很大,但还是觉得似曾相识;“他就住在这儿”,我暗自吃惊,在这些橱柜里装着他的内衣和各种私人物品,这位身穿教袍、永远化妆的流浪者就在这个房间里过着真实的肉体生活;这一想象令我感到愤怒难耐。他招呼我坐下,一声不响地审视我好久。那是漫长无尽、窒闷压抑的几分钟。他也变得不安起来,转过身,站到窗前,盯着中央广场和马利亚雕像出神,终于,他侧过脸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你怎么了?”

这一切都事关一个灵魂;这个灵魂张开颤抖、惊恐的翅膀准备从他的手心里飞走。看起来他很清楚,生活中没有比一个灵魂更重要、更无价的礼物了。他用一种带着忌妒的审慎透过眼镜片看着我,我贪婪地、急切地环视周围的每样东西,极力寻找证据,嗅着房间里的气味,我还注意到屋内的光线,阳光透过挂着钩编窗帘的窗户投在写字台上,庄重而确凿。他抱着胳膊坐到我面前,将白皙的手隐在教袍宽大的袖筒里,那天下午他的衣着十分得体,即使在午休时间,他也穿得像是站在布道台上或在忏悔间里听人忏悔。我们先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就像两名拳击手,用犹疑不定的出击彼此试探对方的能量。之后,我回答说:

“我跟女孩睡过了。”我说,我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

几个星期前,我刚刚过完我的十三岁生日。我恬不知耻地跟他撒谎;其实我只跟香料商的儿子一起找过一次女孩,但是那次之后,我并没有变得更加聪明。我看到,我的这一拳击中了他,神父的心里怦然一震;仿佛有人突然从那张镇定自若的脸上撕下了面具,那是一张薄薄的丝绸面具。他震惊、忌妒、惊讶、友好、温柔、呆滞地盯着我,带着教师恼火的挫败感和神职人员的愤怒,以及佯装出的朋友式的幸灾乐祸……他像倾听忏悔似的轻声向我询问了细节;他脸色苍白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突然站住,将手掌按在我的肩头,望着我的眼睛。我喋喋不休地大胆撒谎,顺口编出我可能只在梦里见过的细节。事实上,我还是处子,我从来就没跟女人睡过。

第二天,他把我叫去,听我忏悔,我内心的焦虑随之释解。我留在神学会当学员,但我再也不跟他手挽手地散步了。我俩的关系就此破裂。

2

每年,我们都要做四次节日忏悔;在圣诞节、复活节和五旬节[109]之前,新年也是由忏悔和祈祷开始的。就在圣灵显现的前一天,我们要向自己的神父供认自己在假期内犯过的罪。忏悔那天,我们下午三点就在修道院的小教堂前排成长队;上午,我就把自己关在客厅或父亲的房间里,为节日忏悔做准备,将自己的全部罪过写到纸上,高声朗读课本里的某段祈祷词。请求将听我忏悔的圣灵洗涤我的灵魂,照亮我的思想,帮助我认清自己的罪,让我悔恨并获得救赎……祈祷书里,已为想做忏悔的人写好了不少实用的建议,罗列出一张又长又复杂的罪孽表,这为祈祷者提供了便利,他们只需从中选择几条。我仔细读了一遍罪孽的类别,将自己喜欢的条目挑出来,记到一张字条上:“我在心里瞧不起仆人……我偷偷希望邻居遇到不幸……我懒于向善……”此外,还必须填写一段忏悔后神父将要求我们填写的证明文字,保证自己确实是这样忏悔的,并且得到神父的证实。“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进行了节日忏悔”——这份特别的证明文字大致如此。我们至少要在忏悔大军里忍受几小时的煎熬,我意识到自己凡夫俗子的无聊处境,审视自己深重的罪孽,却没有丝毫的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