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属(第4/5页)

“你不记得一个又高又瘦戴眼镜的年轻人,一个有点心不在焉但非常礼貌的年轻人吗?”

“我看见几个年轻小伙子上了车。我记得有个爱说爱笑的人,背着个大背包,还带着一把吉他。”

“他们都没有到特里宜兰来吗?都在中途下了车?”

“对不起,医生。我记不清了。也许你有什么灵丹妙药增强我的记忆力?我最近什么都忘。钥匙、人名、日期、钱包、文件。这样下去,我会把自己是谁也给忘了。”

他按动台阶下面的一个秘密按钮,打开大巴,费劲儿爬上车,检查每一排座位,手电筒来回晃动搅起舞动的阴影。吉莉·斯提纳跟着他上了车。他沿过道往前走,斯提纳差点撞到他宽大的后背。当来到后排座位时,他低声惊叫一声,弯腰捡起一只软绵绵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件大衣。

“这也许是你客人的大衣?”

“我不确定。也许是吧。看着像。”

司机用手电筒照照大衣,又照了照医生的脸、她一头灰色的短发、她的方形眼镜、坚定的薄嘴唇,说年轻人可能已经上了车,但下错了站,把大衣忘在车上了。

吉莉双手抚摸着大衣,闻了闻,又让司机用手电筒照了照大衣。

“像是他的大衣。我这么认为,但不确定。”

“拿着,”司机慷慨说道,“拿到家里去。要是明天有另外一位乘客来找大衣,我毕竟知道你住在哪里。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家吗,斯提纳医生?很快还会再下雨。”

吉莉对他表示感谢,说不需要,她走回家去,她已经在他休息时打扰他许久了。她走下车,司机跟在她的身后,用手电筒给她照路。她一边下车,一边穿上大衣,十分确定那就是吉戴恩的大衣。她从去年冬天就记住了那件大衣。一件毛茸茸的棕色短款大衣。她高高兴兴地穿上大衣,立刻感受到大衣上残存的小伙子的气息,不是他现在的气息,而是他小时候的,淡淡的杏仁香皂和粥糊糊的味。大衣摸上去柔软舒服,只是对她来说有些大。

她再次感谢米尔金。他再次提议开车送她回家。但她说没有必要,真的没有必要。她转身离去。即将盈满的月亮再次钻出云层,给附近墓园的柏树梢披上一层苍白的银辉。村庄一片沉寂,只听见水塔那边传来奶牛的低吟,远方的狗报以回应,那长长的阴暗吠叫化作了长嚎。

但也许那不是吉戴恩的大衣?他很可能取消了行程,忘记告诉她了。也许他的病情加重,急急忙忙回了医院?她从姐姐那里得知,他在装甲部队培训学校受训期间,一颗肾被感染,在医院的肾病科住了十天院。她想去医院看他,可姐姐不让。长期以来,姐妹二人关系并不好。由于不知道外甥的病情,她十分焦急,因此在电话里让他把病历带来给她看。在做诊断时,她一概不信任别的医生。

也许他没有生病,而是上错了车,睡着了,等车开到了终点站某个陌生的小村庄时,才在黑暗中醒来,正不知该如何去往特里宜兰。她必须赶快回家。如果此时他正设法给她打电话,该怎么办?也许他已经设法来到这里,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她呢。他八岁时,有一次他母亲在寒假带他来到姨妈家。尽管姐妹长期不和,但姐姐还是会送他来和妹妹小住。第一天夜里,他做了个噩梦。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推开姨妈的房门,爬到姨妈床上,睁大眼睛,身子因害怕而发抖:他的房间有个恶魔,恶魔咯咯笑着,冲他伸出十只长长的手臂,手上还戴着黑手套。她抚摸着他的脑袋,把他贴在自己单薄的胸前。可是孩子不接受安慰,继续发出阵发性的狂叫。于是吉莉·斯提纳决定消除造成他恐惧的因素,使劲儿把吓得呆若木鸡的孩子拽回他的卧室。孩子踢打着、挣扎着,但她并不灰心,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进房间。她打开电灯,告诉他,他害怕的只是一个上面挂了几件衬衣和一件毛衣的衣架。孩子不相信她,挣扎着脱身。他捶打她,她则抽了他两个嘴巴,一边一个,让他不要歇斯底里了。她立刻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把他抱在怀里,将他的脸颊贴在自己脸上,还让他带着那破旧的袋鼠和她一起睡。

第二天早晨,他似乎在想什么,可他没有提出回家。吉莉跟他说,他妈妈过两天就来接他了,夜里他可以和姨妈一起睡。吉戴恩对噩梦只字未提。当天夜里,他坚持在自己房间睡,但让她不要关他的房门,不要关掉过道里的灯。凌晨两点,他又爬到姨妈床上,浑身颤抖,躺在她的怀里。她躺在那里,再也睡不着,呼吸着她头天晚上为他洗头发时用的洗发水的淡淡气息。她知道,孩子和她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根深蒂固的永久联系,她爱这个孩子胜于她曾经爱过的世上任何生灵,胜于她会爱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