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第2/2页)

“可你们为什么穿着大衣坐在那里?我起来把电热器打开。去弄点喝的。请把大衣脱了吧。”

格里克先生像是受到申斥一般,慌忙站起来。

“不不,戈嫩夫人。别起来。绝对没这个必要。我们只是……来看看你。我们得赶紧走了。请不要起来。不必开电热器。”

卡迪什曼先生说:

“我也得走了。我只是开会路过此地,看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帮忙?”

“万一需要什么东西。或是处理什么事情……或者……”

“谢谢你的好意,卡迪什曼先生。像你这样真正的绅士已经不多了。”

他那蜥蜴般的脸上一亮,并许诺说:

“明后天我再来看看我们亲爱的朋友写信说了些什么。”

“你一定得来啊,卡迪什曼先生。”我嘲笑道。我的米海尔对朋友的选择真让我惊愕不已。

卡迪什曼先生使劲儿地点点头。

“既然你明确地向我发出邀请,我是肯定会来的。”

“祝你早日康复起来。”格里克先生说,“有事情的话,我可以帮你跑跑腿,买买东西……你有什么事吗?”

“格里克先生,你真好。”我回答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破帽子,沉默不语。两位上了年纪的人已站到房间的另一头,尽可能远离我的床,伸手即可推开房门。格里克先生看到卡迪什曼先生的大衣后面有个线头,帮他拿掉。外面轻风习习,死一般沉寂。厨房里传来冰箱发动机的声响,好像突然给生活注入了活力。我又一次让那同样的宁静、清醒的意识冲击着,感到我马上就该死去了。多么苍白的思想。一个心理正常的女人是不会对死亡无动于衷的。死亡与我毫不相干。近在咫尺而又那么陌生。站在远处的熟人同我毫无干系。我觉得自己得赶快说点什么。觉得不该对朋友道别,不该让他们现在就走。大概今夜就会下第一场雨。我当然还不是个老太太。我知道自己仍旧很美。我得赶紧起来。穿上衣服。我必须弄些咖啡和可乐,拿些蛋糕,聊天儿,投入,感兴趣;我也受过教育,我也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嗓子里有什么东西一紧。

我说:

“你们都这么急吗?”

“很抱歉,我得走了。”卡迪什曼先生说,“格里克先生没事儿,要是他愿意,可多待一会儿。”

格里克先生往脖子上系着厚围巾。

老朋友,现在不要走。不能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儿。坐到椅子里。脱掉大衣。放松一下。我们要讨论政治和哲学。交流有关对宗教信仰与正义的看法。我们会在友好的气氛中侃侃而谈的。我们一起喝点什么。不要走。她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房间里。留下来。不要走。

“祝你早日康复,戈嫩太太,晚安。”

“你们这么快就走了。我一定让你们讨厌了。”

“绝对不是。别这么想。”二人急忙异口同声地说。

这两位都很虚弱,孤零零的,年事已高,不习惯探望病人。

“街上没什么人。”我说。

“愿你好起来。”卡迪什曼先生重复道。他把帽子拉过额头,好像突然要挡住冥冥之光。

格里克先生离开时说:

“别急,戈嫩夫人。着急不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好起来的。是这样的。你笑了,真高兴看见你笑了。”

客人们走了。

我立即打开收音机。理平床单。我是不是已患上某种传染病了?为什么两位老朋友到来及离开之际都忘了要同我握手?

收音机报道说,攻克半岛的业绩已经完成。国防部长宣布,通称蒂朗的约特巴特岛已回到以色列第三王国的怀抱。汉娜·戈嫩又将成为伊冯娜·阿祖莱。但我们的目的是和平,部长以他独有的雄辩之风说道。如果在阿拉伯军营内,理性因素能战胜顽固的报复心理,经历漫长等待的和平就会到来。

比如说,我的双胞胎。

在桑海迪里亚,松柏在微风中来回摆动,一会儿挺直,一会儿弯曲。依我之浅见,任何一种曲张都是巫术。它流动,但是又很冷静、悠闲。几年前,在塔拉桑塔学院的一个冬日,我笔录下希伯来文学教授那充满伤感的词句:从亚伯拉罕·玛普到佩雷茨·斯默伦斯基,希伯来文学启蒙运动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转化过程,经历了失望与幻灭的危机。梦幻破灭之后,敏感的人们折而不弯。“毁坏你的,使你荒废的,必都离你而去。”[49]《以赛亚书》中的这句诗具有双重含义,教授说:首先,希伯来启蒙运动植根于最终将其导致毁灭的思想形态。其次,许多优秀人才在异域文化中汲取营养。批评家亚伯拉罕·尤利·考文纳[50]是个悲剧性人物。他像一只蝎子,当有火光包围时,就把螫刺插在自己的后背上。19世纪七八十年代有种压抑性的情感在恶性循环。倘若没有反对现实的梦幻者和斗士——现实主义者,我们就没有复兴,几乎走向毁灭。但梦幻者总会取得伟大的成就,教授总结道。我没有忘记。巨大的翻译任务在等待着我!我得把这转化成自己的语言。我不想死。汉娜·格林鲍姆·戈嫩:字头HG的拼写在希伯来文中意为“节日”。要是她整个一生能是一个长长的节日就好了。我的朋友,塔拉桑塔那位好心的图书管理员,总是戴着一顶便帽,同我打招呼,逗嘴,现在已经长眠不醒了。剩下的只有词语。我厌倦了词语。多么廉价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