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国王(第2/3页)

“你这么多愁善感。”

兹维快速眨着眼睛说:

“这样一来,苏丹就没有那么多绿色植物了。”

露娜说:

“你为什么把世上的伤心事都扛到自己肩上呢?”

兹维回答:

“对生活中的残酷视而不见,在我看来,既愚蠢,又有罪。对生活中的残酷,我们几乎束手无策,但至少需要承认它。”

一个夏日的傍晚,她邀请兹维到屋里喝咖啡。他是穿着下班后的衣服来的:一条卡其色长裤,一件浅蓝色短袖衬衫。他的收音机仍然挂在皮带上。晚上八点,他说了声抱歉,就听起了新闻。露娜·布兰克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她的铅笔画作品,用简易相框装裱起来,画的是如梦如幻的年轻女子和风景、石山、橄榄树。窗下是一张双人床,床上放着富有东方情调的刺绣枕头。白色的书架上由高而低放着一排书,从梵高、塞尚、高更的画册,到开本较小的卡苏托版本的《圣经》,最后是哈西弗里亚·莱阿姆出版的小开本长篇小说。房间正中是一张圆形的咖啡桌,两旁各有一把扶手椅。桌子上铺着绣花桌布,上面放有两套咖啡杯和饼干碟。

兹维·普罗维佐尔说:

“你的房间很漂亮。”

又补充说:

“干净,整洁。”

露娜·布兰克不好意思地说:

“非常感谢。我很高兴。”

可是她声音里没有任何喜悦,只有笨拙的紧张。

而后他们喝咖啡,吃饼干,谈论盆景树木和果树,谈到如今的校纪问题——什么都允许,谈到鸟儿迁徙。

兹维眨巴着眼睛说:

“我在报纸上看到,原子弹爆炸后十年,广岛还是没有鸟。”

露娜再次对他说:

“你把整个世界的伤心事都扛在自己肩上了。”

她还说:

“前天,我看见窗外低矮的树枝上有只戴胜鸟。”

就这样,二人开始了傍晚时分的固定见面。坐在花园的长凳上,或坐在茂密的九重葛的花荫下聊天,或是在露娜房间里喝咖啡。兹维四点钟下班回到家里,冲澡,对着镜子梳头,换上他那条熨烫好的卡其色长裤和浅蓝色衬衣,去找她。有时他会给她带去应季的籽苗,栽种在她的小花园里。有一次他给她带来一本亚考夫·费赫曼的诗集。她送他一袋罂粟籽饼干,一幅画有两棵柏树和一条长椅的铅笔画。但是八点或者八点半,他们会互道晚安,兹维会回到他那间弥漫着浓厚的单身汉气息的苦行僧的房间。

在食堂,罗尼·辛德林说死亡天使张开了羽翼,遮住了黑寡妇。后来,在俱乐部,鲁夫卡·罗斯亲切地打趣兹维:

“手找到了手套,对吧?”

但是兹维和露娜并没有因为这些闲言碎语和冷嘲热讽感到不安。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日渐牢固。他告诉她,他正抽空把波兰作家伊瓦什凯维奇的一部长篇小说翻译成希伯来语。整部作品充满了温柔与苦难。伊瓦什凯维奇相信人的生存状况荒诞而感人。露娜听他说话,微微歪着头,半张着嘴,把热咖啡倒进杯子里,仿佛咖啡在为伊瓦什凯维奇的伤心做出补偿,也是对他的安慰。她感觉这样的关系非常珍贵,这样的相处方式使她的日子过得充实,时至今日,她的日子一直平淡单调。一天夜里,她梦见二人骑在一匹马上,她的身体紧贴他的后背,双手抱住他的腰身,他们穿过高山之间的峡谷,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河蜿蜒而上。她决定不把这个梦告诉兹维,然而她向他详细讲述了其他梦境。兹维则眨巴眨巴眼睛,告诉她他儿时在波兰小镇亚诺夫生活时曾梦见自己成为一个学生。然而,他却投身于新型的犹太拓荒者运动,放弃了读书计划。即使这样,他从来没有停止读书。露娜小心翼翼地捡起桌布上的两块碎屑,说:

“你一定是个非常腼腆的小伙子。你现在还是有点腼腆。”

兹维说:

“你并不是十分了解我。”

露娜说:

“跟我说说。我听着呢。”

兹维说:

“今天晚上收音机里说智利有座火山爆发了。熔浆把四个村子全毁了。许多人没有机会逃生。”

一天晚上,他热情洋溢地描述索马里饥荒,露娜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她突然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脯上。兹维颤抖了一下,迅速把手抽了回来,动作近乎粗暴。他发狂似的眨着眼睛。自成年,他从未有意碰过一个人,别人一碰他,他就会变得僵硬。他喜欢触摸松动的土壤和柔软的幼苗,但是触摸其他人,无论男女,都会让他整个身体僵硬皱缩,像被灼烧了一样。在食堂就餐时,他总是避免与人握手、拍打后背,或者偶然间互相碰碰胳膊肘。没过多久,他就起身回去了。

第二天他没有去见露娜。他开始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在走向一个他并不想去的灾难之所,他厌恶那个地方。露娜凭着通常的敏感,猜想自己也许冒犯了他。她决定道歉,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道歉。她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也许她没有领会他的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