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安息日前夕

他太开心了,压根儿就不觉得饥饿,尽管从一大早开始他就没吃任何东西,只不过在约珥家的厨房里啃了几片饼干而已。他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时候,雨就停了。在一缕缕污浊的云雾之间是一座座蓝色的小岛在那里放射出光辉。不知怎么的,那缕缕云雾好像在那儿静止不动,而那些蓝色的小岛正在向西飘动。费玛觉得,那蓝色是冲着他的,在那里召唤他紧紧跟上。

费玛走上了以西结街。那首关于约翰尼·吉他的老歌的头两句歌词依然回响在他的心里。但接下去怎么唱呢?约翰尼怎么样了?他这会儿正在哪里弹奏吉他呢?

尽管时间还是十二点半,但布哈拉区已经散发出安息日前夕的气息了。这种浓郁的气息让他回想起自己的孩提时代,回想起安息日来临前流遍自己全身和整个耶路撒冷的那种美好的兴奋感觉。费玛迷迷糊糊地试图分辨出这种浓郁气息所包含的成分。这种气息有时在星期四下午就伴随着洗涮烹煮的各种声音开始在空中弥漫开来。女仆常常烹煮塞满添料并用针线缝合起来的鸡脖子。他妈妈会做上一份很甜很甜、又黏得像胶水一样的李子蜜饯。还有甜味的炖胡萝卜、鱼丸冻、馅饼,要么就是果馅卷,要么就是用葡萄干做馅的糕点。还有各种各样的果酱和橘子酱,其中有一种在俄语里叫做varyennye。他走着走着,紫红色的罗宋汤的气味和形象就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一种半流质的浓汤,表面漂浮着一团一团的油脂,好像一个个金戒指,他小的时候就常用汤匙去捞那些“戒指”。

每到星期五正午,妈妈就准点来到学校大门口等候他。她那金黄色的辫子就像花冠一样盘在脑袋上,一个棕色的玳瑁壳梳子别在她那金黄色的后颈上。他俩一起到马哈耐·耶胡达自由市场做最后的采购。他背着书包,她则攥着柳条编制的篮子,手上的一枚蓝宝石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自由市场上充满了各种气息,是那种浓郁、芬芳的东方气息,让他们两人心中充满了孩子般的欢喜。好像他俩正在秘密策划着要抵制家里馅饼的那种浓重的阿什肯纳齐[1]所喜欢的甜味,抵制使人腻味的胡萝卜、果馅卷、蜜饯和各种各样黏糊糊的果酱。他爸爸实在不喜欢这种对自由市场的星期五洗劫。他挖苦地抱怨说,孩子应该做功课,要么就锻炼锻炼,增强身体素质,更何况他们雇用女仆可是付了一笔钱的,女仆的工作就是做采购,而且在雷哈夫亚附近肯定就可以采购到任何需要采购的东西,所以没必要拽着孩子,在人行道上污水横流的那些肮脏摊点之间转悠来转悠去。黎凡特病菌密集,那个人声鼎沸的地方所发出的浓烈香气其实什么也不是,只不过给污秽披了一层伪装罢了。他嘲笑妻子对《一千零一夜》中各种魔法的痴迷,嘲笑她“对阿里巴巴的每周追踪”,这是他自己创造的说法。黑橄榄发出几乎是难闻的气息,尝起来是一股令人头晕的强烈的味道,他帮妈妈从各种各样的黑橄榄中挑选着,心中产生了一种放纵的快感。回想起那种快感,费玛内心深处不禁颤抖起来。有时,他隐约地注意到个别摊主直勾勾地盯着妈妈时那种闷燃的目光,尽管他当时岁数太小,还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但他就如同在梦中一般,恍恍惚惚地感到了一种传遍妈妈身体,又似乎充溢自己身体的颤抖所发出的回声。现在,他能听见她在远处对他说话:看看他们都对你干了些什么,笨蛋。但这次他却快乐地回答说:不用担心,你知道,我依然没有说出我最后的一个字呢。

从自由市场回家的路上,他总是坚持自己提着柳条篮子。另一只胳膊挽着她的胳膊。星期五的午餐他们总是在乔治五世大街的一家小素菜馆吃,那是一个带红窗帘的小餐馆,让他想起他从电影中了解到的外国。餐馆是一对难民夫妇——但泽先生和但泽太太——开的,他们是一对可爱的夫妇,他们看上去太像了,人们完全有可能误以为他们是兄妹俩。事实上,费玛想着,他们说不定就是兄妹俩。谁能说得准呢?他们温文尔雅的举止给他妈妈的脸上带来了阳光一样的笑容。想着想着,费玛感到了一阵渴望的苦痛。吃完午餐之后,但泽太太总要在费玛面前放上两块四四方方的杏仁巧克力,既不多也不少。她还面带微笑地说:

“这是专门送给将盘子里的食物吃得一点儿也不剩的豪(好)孩子的。”

她说起“豪孩子”来就像“豪孩子”是他名字似的。但泽先生呢,他是一个圆滚滚的男人,一边脸颊看上去就像一块新鲜的生肉:费玛不知道他是不是得了一种慢性皮肤病,或者只是一块奇怪的胎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一次大面积烧伤之后所留下的一块神秘的疤痕。在那些星期五午餐之后,但泽先生总像履行仪式一样地吟上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