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写作寻求心灵宁静

——奥兹访谈(节选)

采访时间:2007年8月26日晚。地点:北京长安大戏院。

钟志清(下简称钟):在过去的十几年间,你曾经向我谈起过你自幼便梦想有朝一日走访中国,现在你已经梦想成真,脚踏中国的土地,你能告诉我你现在的感受吗?

阿摩司·奥兹(下简称奥):我首先告诉你我为什么对中国充满了向往。我曾经对你说过,我父亲懂十几门语言,但始终没有攻下中文这道难关,于是滋生起对坐落在亚洲大陆另一端的遥远中国和中国文化的神往。我自幼读了许多描写中国历史的书,那些书中充满着对那个遥远而陌生国度的描述与想象。尽管它们未能勾勒出一幅幅清晰的中国画面,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形成这样一个印象,那是一片神奇而奇妙的土地。我清楚地记得,我开始学习英语时,是在20世纪40年代,当时巴勒斯坦由英国托管,第一篇课文中写的便是,有一个人住在非洲,去中国寻找神灯。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中国则是神灯之邦,如果你想寻找神灯,就要去往中国。当然,从那时起,我也渴望了解认识中国,渴望有朝一日前往那个神奇的国度。而今,我终于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我的梦想真正化作了现实。我现在还无法说出我对中国的感受,因为我刚到中国几个小时,回答这个问题有些为时过早。但我仍然怀着强烈的好奇与愿望要去了解中国。

钟:在你描写童年的作品中,曾提及为中国的苦力而吃饭,那就是你幼时对中国的想象吗?

奥:在我童年时代的想象世界里,中国到处是古老的宫殿,到处是琼楼玉宇,田野里稻菽滚滚,苦力们拖着一桶桶水。之所以出现苦力这一意象,是因为我父母从我很小时就不断地警告我,你必须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干净,因为世界上有贫穷和困苦,中国的苦力根本没有饭吃,我们有责任不浪费,所以我必须为了中国的苦力把盘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吃光。

钟:与你想象中的欧洲完全不同?

奥:对,欧洲在我的生命轨迹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尽管我本人出生在以色列,但我父母都是受教育程度很高的欧洲犹太人,热爱欧洲。他们虽在20世纪20年代、30年代便从欧洲移居到以色列土地,但欧洲对他们来说是一片禁止入内的应许之地,是人们所向往的地方,有钟楼,有用古石板铺设的广场,有电车轨道,有桥梁,教堂尖顶,遥远的村庄,矿泉疗养地,一片片森林,皑皑白雪和牧场。在我整个童年时代,“农舍”、“牧场”、“养鹅女”等词语一直对我有着极强的诱惑力,让我兴奋不已。我无数次喃喃自语“牧场”——我已经听到脖上挂着小铃铛的母牛们的哞哞叫声,听到小溪的汩汩流水声。我闭上双眼,便可以看到打着赤脚的牧鹅女。而中国是个遥远的所在,一切都充满了神秘色彩。

钟:因此欧洲文化在你幼时的教育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

奥:但是这种教育本身充满了矛盾。我父母崇尚欧洲文明,是热诚的亲欧人士,他们可以使用多种语言,倡导欧洲文化和遗产,推崇欧洲风光、欧洲艺术、文学和音乐。他们把自己视为欧洲人。但欧洲并未以爱来回报这些犹太人,并在20世纪30年代将其逐出欧洲,这对他们来说是件幸事——因为倘若他们没有在20世纪30年代被逐出欧洲,就有可能像成千上万的犹太人那样在20世纪40年代丧生。这种经历使之对欧洲的情感颇为矛盾,既思念欧洲,又怨恨欧洲,对欧洲充满失望的爱。

我父亲总是苦涩地打趣,三类人住在捷克斯洛伐克: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和捷克斯洛伐克人——后者就是我们,犹太人。在南斯拉夫有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波斯尼亚人,也有南斯拉夫人——我们,犹太人。许多年过去后,我才理解在妙语连珠的背后,隐藏着多少悲哀、痛苦、伤心和单恋。

钟:那么以色列文化,我是说希伯来文化,在你的幼时教育中又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呢?

奥:我自己是以色列教育制度的产物。这是一种鱼水相依的关系。希伯来语是我的母语,希伯来文化融入到了我的血脉之中。我很小的时候,便听说在加利利等地云集着大量的拓荒者,他们皮肤黝黑,坚韧顽强,沉默寡言,与大流散中的犹太人截然不同,是一种新型的犹太英雄。我当时向往的便是像他们那样成为战斗的国民,要成为和父母完全不同的一代犹太人。但是,要想只用一代人就实现这种变革绝非易事,变革是几代人的事情,身为中国人,我想你非常了解这些。

钟:是的,因此这两种文化传统在你的创作中就这样相互交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