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曾经提过,本·胡尔那类人令我多么着迷,他总是渴,那不可遏制的渴赐予了他们野猫般倦怠的残酷——半睁着眼睛的冷峻权威。我就像在《圣经》课上学到的大卫王时代的英雄,总感到自己具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欲将为之倾尽自己之所有,不惜冒生命危险为之从敌人的井里取水。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是出于某种朦胧的希望,希望后来听到豹子嘴角挤出富有魔力的字眼:“你好样的,普罗菲。”

除了这些口渴的豹子,还有一类人令我着迷。这些人看上去与豹子们截然相反,但实际上他们拥有某种不可言说然而不难觉察的共同之处。我是指那些总是迷路的人。就像邓洛普军士。无论是当时,还是我正在写作的现在,我一向觉得迷路的人具有某种令人极其喜爱之处。这些人走在人生旅途上,整个世界仿佛陌生城市中的一个陌生的公共汽车站,他们错误地在此下车,不知错在哪里,不知如何出站,不知去往哪里。

他身材非常魁梧,非常高大,是一个大胖子,但是他很和蔼,好像有点软骨症。尽管他身穿军服,带着枪,袖子上镶着军士的杠杠,肩上的银色号码闪闪发光,头上戴着黑色的大檐帽,可是他看上去却像一个刚从光明中走进黑暗的人,或者从黑暗中走进光明的人。

他看上去像个刚刚丢了什么宝物的人,现在他想不起来丢了什么,它的样子,如果找到了又该做何处理。于是他一直在自己的内在寝室里、在走廊里、在地下室里、在储藏室里徘徊。即便他碰巧发现了自己丢失的物品,又如何认得出来呢?他疲惫不堪地走过去,继续寻找。他将穿着大皮靴,沉重缓慢地向前行走,越走越远,越来越迷失。我没有忘记,他代表着敌人,然而我有某种冲动,伸手给他。不是握手,而是支撑他。就像对婴儿,或者对盲人那样。

几乎每个傍晚,我都会偷偷溜进东宫,腋下夹着一本《留学生英语》和一本《新移民与拓荒者语言》。我不再介意豹子及其胁从分子是否仍旧沿着一条条小巷尾随着我。

我还失去了什么?

我迅速穿过烟雾缭绕、散发着啤酒恶臭的颓废前屋,不理会那粗俗不堪的笑声,遏制住自己欲用指尖抚摸台球桌上绿色台面呢的冲动,不看酒吧女的乳沟,以飞箭般的果决,径直快步走进里屋,来到他的桌旁。

已经不止一次地表明我白跑一趟,因为他并没有来,即便我们已提前约好,但有时他会忘记。有时他稀里糊涂。有时他在会计部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突然被派去执行户外任务,在邮局门口站岗,或者在关卡查验身份证。他还暗示给我说,偶尔,他会因为行礼缓慢或是因为一只靴子比另一只靴子亮而受罚,在军营蹲禁闭。

谁曾在现实生活中,或在电影里看到过一个心不在焉的敌人,或看到过一个腼腆的敌人?邓洛普军士便是个心不在焉、非常腼腆的敌人。一次,我问他是否有妻儿等待他回到坎特伯雷的家中。(这是以某种不伤人的方式故意暗示他,英国人终将滚出我们领土的那一刻定会来临,这对他们、对我们都有好处。)邓洛普军士对我的提问感到震惊,他的大脑袋缩到肩膀里,犹如受惊的乌龟,那双长着黑斑的大手局促地从膝盖挪到桌面上,而后又挪了回去,接着从双颊红到前额,又红到耳根,犹如一块酒渍在洁白的桌布上洇开。他用精巧的希伯来语开始了冗长的致歉:眼下,他是个“孤独的行路人”,尽管上帝在《圣经》中专门教导我们“人独居不好”36。

有那么几次,我发现邓洛普军士坐在他通常就坐的那张桌子旁边等我,衬衣下摆在裤子外面晃动,肚子在皮带上忽闪,遮住了亮晶晶的搭扣——一个懈怠的肥胖男人。他也许在一个人下国际跳棋。我到来时,他有点吃惊,道歉,急忙把棋子放回盒子里。他会说这样的话:

“无论怎样,我很快就会输。”他露出微笑,某种“请不要注意我”的微笑,笑到一半脸就红了,脸红似乎增加了他的窘迫,这样一来便倍加窘迫了。

“相反,”我有一次对他说,“无论怎样,你会赢的。”

他想了一下,一下子明白了,甜甜地微笑着,好像我说出了令最睿智的哲学家费解的话。他又想了一下说:

“不是这样的。我在大功告成时,会自己击败自己。”

然而,他同意只和我下一盘。他赢了,这使他充满了令人同情的窘迫。他开始致歉,好像他通过赢我的棋,亲自使暴虐的英国统治罪加一等。

有时,在给我上英文课时,他会为了复杂的时态规则和大量的不规则动词表示歉意。他似乎在指责自己,指责他的疏忽,因为在英语中,通常可以用一个词表述的事物在希伯来语中却使用两个词。比如,“一玻璃杯水”和“一块窗玻璃”中的glass;“餐桌”和“统计表”中的table;“灰熊”和“忍受负担”中的bear;“炎热的一天”和“味道浓浓的咖喱”中的hot;“确定日期”和“吃椰枣”中的date。而在上希伯来语课时,不管他什么时候交来我布置的作业,他都会谦恭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