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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奶奶连想也不想,就把斯达申卡包在报纸里,把它扔进了垃圾箱,因为她突然怀疑它带有泥土和细菌。爷爷无疑十分难过,但不敢发出任何抱怨。我不原谅她。

这间非常拥挤的客厅,气味与颜色都是深棕色的,有爷爷的两个卧室那么大,通往爷爷那苦行者的小书房,那里有坚硬的沙发、办公架、一堆堆样品箱、书架和一张小书桌,永远那么干净整洁,就像奥匈帝国的轻骑兵在早晨列队行进,光彩照人。

在耶路撒冷这里,他们也是靠爷爷不稳定的收入聊以度日。他又一次从这里买来货物,又卖到那里,夏天把货物储存起来,秋天拿出来卖,携带他的样品箱在雅法路、乔治王街、阿格里帕街、伦兹街和本—耶胡达街的布店里出没。差不多每月去一次霍伦、拉马特甘、纳塔尼亚、皮塔提克瓦,有时甚至去海法,与毛巾工厂主人交谈,要么就是和内衣制造商或成衣供应商讨价还价。

一个又一个早晨,爷爷在出去巡回之前,给各个交易站弄好一包包衣服或者布匹。有时他给一些批发商或工厂当地区业务代表,这一职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他不喜欢做贸易,也不是很成功,只不过能够让他和奶奶生活罢了,他真正喜欢的是在耶路撒冷的大街上走来走去,始终穿着那套沙俄外交官西装,举止优雅,上衣口袋里露出三角形的白手帕,系着银色袖口链扣。他喜欢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咖啡馆里,表面看来是为做生意,实则是为了与人谈天说地,争论不休,喝杯热茶,草草浏览一下报纸和杂志。他也喜欢在饭馆里吃饭,对待侍者们,始终像个极其特别而又宽宏大量的绅士。

“请原谅。这茶凉了,请你立即给我拿来热茶,热茶,也就是说其香气本质应该是非常非常热的。不光是水。非常非常感谢你。”

爷爷最乐意出城做长途旅行,在沿海城市的商号办公室里谈生意。他有一张非常引人注目的商业名片,烫有金边,印有两个互相交织的菱形六面体作为标志,像一小堆钻石。名片上写着:“亚历山大·兹·克劳斯纳,耶路撒冷及周边地区进口商、指定代表、总代理和指定批发商。”他会怀着歉意掏出名片,孩子似的微微一笑:

“咳,那什么,人总得生存吧。”

可是他的心思与其说放在生意上,不如说放在天真而不正当的风流韵事和浪漫渴望上,像个七十岁的中学生,怀着朦胧的渴望和梦想。要是让他重新活一次,按照他的个人选择和心中真正倾向,他肯定会选择爱女人,被女人所爱,深入理解她们,与之乐游于大自然怀抱中的避暑胜地,泛舟于雪山下的湖泊,抒写激情澎湃的诗歌,容颜俊美,一头鬈发,热情奔放,有男子气,让大家所喜爱。做车尔尼霍夫斯基,要不就做拜伦。要不,最好还是做弗拉基米尔·杰伯廷斯基,融崇高诗人和杰出政治领袖于一身的奇妙人物。

他终生向往爱情和情感恣肆的世界。(他从未把爱和崇拜区分开来,渴望得到充足的爱与崇拜。)

有时,他不顾一切地摇动锁链,打碎嚼子,在孤独的书房里喝下白兰地,尤其是在苦涩无眠的夜晚,他喝上一杯伏特加,忧伤地抽烟。有时他独自一人,在天黑后走出家门,在空寂的大街上溜达。出门对他来说并非易事。奶奶拥有高度发达、超灵敏的雷达屏幕,她从那上面追寻到我们大家的行踪。她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查看详细记载,准确地了解到我们每个人的去处:罗尼亚坐在塔拉桑塔楼四层国家图书馆的书桌旁,祖西亚坐在阿塔拉咖啡馆,范妮娅坐在巴奈巴里特图书馆,阿摩司正和最好的朋友爱里亚胡在邻居弗里德曼工程师家玩,弗里德曼住在右边一楼。只有在她屏幕的边缘,在消失了的银河系后面,在某个角落,她的儿子兹尤兹亚,还有玛尔卡和她从未见过、从未清洗过的小丹尼爱拉,可能会隐约出现,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她看见的都是一个黑洞。

爷爷头戴帽子,在埃塞俄比亚大街溜达,倾听脚步的回音,在干燥的夜空中呼吸,浸透在松树与岩石中。回到家后,他会坐在书桌旁,稍微喝些东西,抽一两支烟,作一首情真意切的俄文诗。自从他在去纽约的船上恋上别人,有过羞耻的失足以后,奶奶不得不把他拖到拉比那里,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反叛:他站在奶奶面前,像站在女主人面前的农奴,带着无尽的谦恭、崇拜、敬畏、忠诚和耐心,为她效劳。

她呢,管他叫祖西亚,偶然也满怀无限的温柔与怜悯叫他杰希尔,那时他脸上会突然一亮,好像七重天朝他敞开了大门。

注 哈加纳(1920—1948),犹太复国主义者在巴勒斯坦组建的地下武装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