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钟声(第2/6页)

但是,唉,跟法院本身的设计和结构一样,法律的公正并不会消除恐惧,而且并不总是尽如人意。外观辉煌的陶立克式、科林斯式巨柱其实只是由板条、砖块和石膏砌成,外观颇像石柱。不管法院自身如何竭力显出古典与庄严,它高大、阴沉的窗户一般情况下都脏兮兮的;不管这酷似古希腊风格的建筑外墙对乡下人影响如何,它又宽又暗的走廊里堆满了案件的材料和通风设施,黑暗中的木板、楼梯嘎吱作响,某个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正不祥地滴着水。

法院的气味颇像某种恐惧、罪行、美国正义的味道——我们生命的某种本质、我们身体散出的某种汗液,我们自身的某种物质——它明确无误地从这个国度的法院里散发出来。

从其基本的元素来看,它首先具有某种汗液、烟草汁和尿味——是一种酸肉味、脚臭味、密塞的尿壶味、下水道堵塞的公共厕所味。这些味道混杂、精妙地交织在一起,类似某种滞留的消毒剂味、某种石灰和明矾的气味、某种强烈的氨水味。这是某种古老、黑暗的走廊和破旧的楼道所发出的气味,是阴暗、潮湿、发霉的地下室发出的气味。是底部咯吱作响的破旧椅子发出的气味;是潮湿、表面粗糙的木料散发出的气味;是某种磨得光滑的扶手,包括长凳扶手、椅子扶手、柜台扶手、工作台支座散发出的气味;这种气味犹如建筑物中的所有的木制物件全都浸过油、经过炖煮,并在人的汗水下变脏,然后在身体的不断摩擦下形成的气味。

除此以外,这还是一种因久坐而散发出的皮革气味、因久戴而散发出的牛皮手套气味、黄纸和墨汁的气味;这是一种臭鞋、短袖衫、套头衫的气味,带着汗液、干草、黄油的气味;是某种干燥、令人兴奋的石灰味,某种硬挺、哗啦作响的衬衫味,某处哗啦啦不停作响的文件味,还有干巴巴的关节和手指、不停揉搓的洁白双手发出的气味;此外也是乡下律师古板、宽大的衣服发出的气味。

噢,还远远不止这些——所有这一切——混合成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恐怖气味,它会令人心跳加剧,喉咙发干;这种气味由各种仇恨、惊骇、恐惧、狡辩,以及世上的一切嫌恶构成,由人身上痛苦难耐的神经、心脏、大脑、肌肉构成;由人的汗水、人的虚伪和欺骗的疯狂构成——由暴力、犯罪、谋杀、奸诈的欺骗、背信弃义等强烈的气味构成——在失误、热情、内疚、渎职、冤案横行的臭水沟旁,公正、公平、真实、希望的气味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总而言之,这就是美国——广袤的美国,懒散、巨大、混乱、犯罪横行的美国;这是浸在血泊中、残忍的美国;是饱受折磨、漫无目标的美国;是野蛮、盲目、疯狂的美国;它通过微不足道的法律和可怜的借口,正在急剧膨胀;这是怀有无望希望的美国,是坚信无信仰的美国;这是因自身恐惧、因背弃自身昔日梦想与未竟希望而深受打击的美国;这是不曾将自己的预言、尚未发现的语言说出口、未将歌声唱出口的美国;正是基于这些原因,她便成了我们自己的美国,尽管这里充满了恐怖、美好、温情、惊骇,尽管我们知道有些尚未被证实的事、某些被遗弃的事——我们只知道这一点,唯一的一点。

3

我想,我个人对法院以及法院大钟的兴趣是别人的两倍;它响亮、浑厚的声音不仅与我年少时的每一次经历相伴,而且相伴在我对父亲的记忆里。战后的一段时期,父亲一直是巡回法庭的法官,他一生中有关这一段岁月的记录和这大钟的回响相伴相随。钟声响起,法院便会开庭,父亲就在镇上;钟声不响,法院便不会开庭,父亲就在其他镇上。

此外,若钟声响起,父亲肯定会在家里;钟声未止,他便会启程前往法院。他出发前的仪式总是不变;我觉得自己差不多见证过上千次了吧,而且不会有一点儿变化。他会在一点钟到家,全神贯注、安静地吃午餐,很少说话,或许在思考即将审理的案子。饭毕,他会走进书房,伸展四肢躺在他陈旧的皮沙发上,小睡四十五分钟。当他午间小憩的时候,我常常会注视他的样子。他会在脸上盖一块手帕,光秃秃的头顶露在外面。这样的小睡常常会产生如雷的鼾声,而那块巨大的手帕会在呼吸的作用下鼓起来,就像迎风的船帆一样。

不管他睡得有多深,法院的钟声一旦敲响,他总会自己醒来,一把从脸上取下手帕,猛然坐起身,红润的脸庞和蓝色的眼睛里顿时显出紧张、吃惊的神色。

“钟声响了!”他会叫喊一声,好像这是他唯一期待的事情。然后他站起身,跛着腿走到桌边,将报纸、辩护状、各类文件塞进陈旧的公文包中,然后戴上破旧的帽子,跛着腿、沉重地朝走廊走去,而母亲则坐在起居室里忙着做针线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