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岁末 1

他走了,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自己吞下了这个苦果,不再痛苦。失去不会置人于死地。只是部分死亡。

干旱持续到了第五个月,除了云和嘲弄我们的短暂微风之外,什么都没有。任何东西都无法渗透到一寸以下的地方。现在是九月份,大地比冬天还要荒凉。曾经放牧骡子和猪的草场,现在甚至连枯死的草都找不到了。草都被连根吃光了,大地就像是长了疥癣的猎狗皮。甚至铁草也枯萎了。方圆一英里的田地上只能看见豚草,灰绿色的草叶上沾满了粉面。南边树林里的洋槐成片地死亡。小小的金色的叶子落在地上,被灰尘覆盖。田地上到处都是垂死的虬枝,下面是枯萎的铁草的杆子。叶子还挂在死去的榆树枝上,像一只只蜷缩的蝙蝠。

母亲的病情虽然没有恶化,但也没见好转。她依然在受罪。我觉得医生也不怎么高明。如果哪个地方的皮肤变黑,他就开始焦虑。“如果她好了,”茉儿说,“也全都是靠她自己,而不是他涂的那些鬼东西。”即使有其他的医生可以来,我们也没有钱请。过去我经常夜里爬起来坐在她的身边,不过一开始真的是非常难熬。看着她在忍受疼痛——那种感受太可怕了。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的折磨让她心神难安,但是她却很少说出来。我有时候觉得我马上就要尖声叫出来了,为她难过,更为自己的心痛和无助发疯。但是,时不时地也会有一些心灵上的慰藉。你已经忍受了这么多,之后痛苦会逐渐减轻的。她会好转的。我不能有其他的想法,也不允许自己可怜她或替她感到恐惧。无论如何我都相信,她永远都不会死。医生也说还有希望,而且有些日子我们也觉得她伤势有所好转,烧伤也不那么痛苦了。她自己并不害怕,这一点毫无疑问。外边的活儿不多的时候,她还会和我们说起冬天我们要干什么。

等待母亲的好转让我们的日子变得漫长——我们就好像是在真空中走来走去,在真空中干活儿,但是,一切都变得不同了。我感到很失落,而茉儿好像也突然间长大了,就像是从长长的睡眠中醒了过来。格兰特的爱情和凯琳的死亡都不足以让她有如此大的改变。她想念格兰特,好像只是在想念一个可以斗嘴的玩伴。她想念他粗犷的砂砾般的幽默。她知道他为什么离去,自那晚大火之后,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安静平和。不过,她用很多其他的事情冲淡了这种情绪,她满脑子都是母亲的伤势,没有给想念他留一点空间。我这么说,并不代表我知道,而仅仅从表面上看似乎如此。有一天晚上,她到外边走了很长时间,回来后还是怒气冲冲、烦躁不安,她的举动非常反常,因为她是能让怒火熄灭,绝不会向那些噬脑小虫屈服的人。“都是因为灰尘——这些该死的灰尘——都钻到了人的骨髓里,”她说,“现在放眼一望,全都是灰尘,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也让人同情,他表现出来的是另一个样子。他每天早上都要问,“她怎么样?”而且他的眼神似乎在祈求我们说她好了——完全恢复了。我想,这是他每天早上的期盼。茉儿如果说“没见好转”或是“还那样”,他就会转身就走,好像我们欺骗了他一样。

没有了凯琳和格兰特,日子变得那么寂寥。我只有在离开家,到田野上时才会感到自己还没有发疯,才会感到生活还是可以忍受的。好像已经病入膏肓——大地、爱情或者其他,其中的任何一件都无法治愈我心灵的伤痛——但是,没有了它们,我还不如死去。如果我大声地喊出我再也受不了了,他们一定以为我是发疯了。但是,真正让人发疯的其实是沉默,是隐忍的安静,是隐忍的镇定,是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过日子。没有人可以说说心里话。我不能把我自己的恐惧再加给茉儿,我们也不能谈起格兰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