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序曲,春天 17

到五月中旬以前,几乎前一年储存的所有罐装食品都没了。有九个坛子变质了。母亲说起这件事时语气里充满了自责,并没有抱怨是父亲买来的封坛子的绳子太过便宜。我猜想,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现在有新的奶制品消毒器需要购置,就不得不缩减我们日常用品的开支。那些坛子散发出恶心的腐烂的臭味,东西都扔掉后,手上的味道几个小时后才散去。母牛的产奶量也减少了,因为一些讨厌的家伙,少了六加仑呢。牛奶到处都短缺,但我们从奶制品这里并没有比以前多赚多少钱。去年牛奶太多了,所有的农夫家里都有剩余。由于雷思曼把他们家的容器也放在我们这里,所以父亲没有留太多。今年每家牛奶都短缺,不过好像牛奶的价格却没什么变化。世间的一切好像都是遵循着荒谬的法则运转的。

我祈求上苍赐予我们雨水。因为干旱,我可以在采石场边上的河床上散步,四周的田野里只有车前草在坚韧地生长。土地干涸得裂开了口子,父亲看着变黄的牧场,越来越绝望……现在我们可以平静地叙述这件事了。这种感觉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我们仍然怀有希望。但是,最难的事情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恨总是比爱更容易说出口。我如何能够让爱被语言的细筛过滤后还能够保持水润呢?

格兰特很亲切,对我尤其亲切。可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糟的了。曾经,不经意间听到他的声音,我都会心如撞鹿,但不久之后,这种傻傻的狂喜和迷雾都散尽了,剩下的只是心痛和现实。有一次,格兰特把手表丢在犁过的田地附近,我和他一起到北边的草场去找,那晚之后,我看得更加清楚了。那晚的星星朦朦胧胧的,西边天际最大的那颗行星也不见了踪影。没有月亮的夜晚是黑暗的,一片片耕地像散落在草场中的盘子,泛着白色的光。“你到犁过的地那边,”他说,“我到草丛里看看,是不是会掉在那里。”后来,我在犁得很深的垄沟里找到了,被土埋了一半。那是块旧的银表,他已经戴了多年了。格兰特不会根据太阳的位置或者肚子的饥饱判断时间。“我可能会在茉儿还在洗早餐的餐具时回去吃晚饭的,”他说,“不要相信自然,麦格。只能相信这些小齿轮儿。”他借着星光看着它圆圆的、暗弱的光,拂去了表蒙子上沾着的泥土。

酸苹果树散发出浓浓的甜香,透过它们的虬枝,我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在这黑暗中,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几乎就像是在梦境中。一种冲破自我的自由,一种摆脱了丑陋现实的自由——不用再想凯琳,不用再想债务,也不用再想明天。黑暗就像是父亲的忏悔。现在,放下生活中所有的挣扎……接受幽暗的现实……把黑暗当作是光明的前奏,放掉包袱……但是,当我对格兰特说,黑暗不会从人的身边夺走什么,它是一种疗伤的力量时,他摇了摇头。“对我来说不是,麦格。黑夜是一种死胡同,一种一定要走出去的东西。我喜欢正午。没有阴影。我想要看到我做的一切。”“——太阳也不可能让你看见一切的。”我很想这样说。但是我没有。格兰特没有什么要隐藏的。没有见不得正午阳光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凯琳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算得了什么呢?对他来说,我们的抵押贷款算得了什么呢?……那种不稳定、那种等待的感觉算得了什么呢?……爱是毫无来由的恨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想离开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离开。他不需要安全感也不需要坚实的土地。他不会为浪费生命烦恼。他的内心坚定强大……想着这些,我沉默了,我们很快就回去了。虽然不应该熬夜,但是好像在那些夜晚,如果睡着了,会辜负那些星星。但是,我们太累了,其他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父亲和格兰特常常睡得像铁板一块,而茉儿,即便上帝就在外面等着她,她也不会醒来的。但是凯琳还是经常在天黑以后出门,似乎次数更加频繁了。

我们回来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但是父亲以为是她和格兰特一起进门的,他转过身,试图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楚到底是谁。“跑哪儿去了,你们俩?”灯在他的手里不停摇晃,投下黑色火焰一样的阴影,这让他的眼镜有些反光。格兰特很了解父亲,知道怎么让他消气,至少不会让情况更糟。他告诉他说我们出去找他的手表了。“麦格在垄沟里找到的,”他说,“我就知道她的眼神好啊。”父亲见是我,不是凯琳,就有些尴尬地长出了口气。“是吗,麦格?”他问道。“快上床睡觉去吧。”他说完就上楼了,把我们两个丢在了黑暗中。是我而不是凯琳,那么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也就不需要大吼大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