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罗兹尼观光局(第3/9页)

接下来的几星期,我设计了一份小册子。首要之务是诱骗观光客主动造访格罗兹尼。为了寻求灵感,我仔细研究其他丑陋大都会的观光指南。从这些小册子中,我习知我必须大量使用形容词,把潜在的观光客视为知识程度不高的老饕,将绑架、贩奴和恐怖攻击归咎于外国挑唆者的抹黑。

有此领悟之后,我心中大喜,拿起笔记簿塞进衬衫口袋,跑到街上。一看到我的公寓曾经矗立的空荡街道,我马上写下辽阔而一览无遗的蓝天!一看到几只野狗追逐一名男子,我马上满心欢喜地写下与野生动物不期而遇!市区广场挤满了摊贩,争相叫卖掠夺而来的工业器材、人道救援物资、适用于各种场合的军需品,我大笔一挥:格罗兹尼广场提供无与伦比的购物良机。还没走到第一个检查站,我已经草草写下安全一流!题材唾手可得,我几乎不必动笔;如何找到佐证的影像才是真正的挑战。毕竟格罗兹尼已因围剿而满目疮痍。路面布满瓦砾,人们不得不改道行驶,穿越空空荡荡的仓库——我曾经堵在一家工厂里,寸步难行——市区多处已被夷为平地。一张市区现况的照片,肯定会像炮弹似的摧毁我啰哩啰唆、胡言乱语、专为异性恋情侣们编织的浪漫天堂。但我在毁损的档案文献里找不到格罗兹尼战前的照片,结果我干脆舍弃照片,改而采用“格罗兹尼乡土博物馆”一九八四年发行的年历。我选用一月、四月和八月的图片,在这三张十九世纪的风景画中,燕子在果实累累的葡萄园中嬉闹,一只牧羊犬在夕阳下看顾羊群;这三张图片描绘出一片尚未受到战争的净土,我在旁边的解说中描述为风景如画,倒也不至于完全失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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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三位油商送到内政部之后,我返回家中。我一走进楼梯间,街童们马上一溜烟地跑开,但是留下他们赖以维生的一支金属烤肉串和一把凿子,烤肉串用来炙烤鸽子,凿子用来敲下松散的砖块,然后他们以一块一卢布的价钱卖给施工的包商。

我敲敲隔壁公寓的大门,高声报上姓名。娜迪亚戴着头巾和太阳眼镜现身,她把没有疤痕的半边脸朝向我,请我入内。“头一次带团还好吗?”

“好极了。”我说。“车子还没开到最残破的废墟,他们就打起瞌睡。”

娜迪亚微微一笑,迈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瓦斯炉。她不需要她的白色手杖也可以走到流理台。我四下环顾,看看房里有没有障碍物,但是一切井然有序,地上空无一物,只有我帮她黏在地板上的小铜板,铜板标示出路径,方便她在刚失明的几个月、光着脚循迹走到浴室、厨房和大门。其中一条路径的尽头有张桌子,成叠黑白照片整齐地堆放在桌上,这些遭到修改的影像,曾经是她博士论文的题材。她烧开水之时,我翻看其中几张,娜迪亚在每张照片之中圈点出同一个脸孔。确切而言,应该说是同一个人的脸孔。这人被审查员画入每一张照片的背景之中,从童年一直画到暮年,这位无名审查员以此作为他的注册商标。

茶壶在厨房嘘嘘作响。我们端着马克杯啜饮热茶,马克杯不同款式,一拿起杯子,沾满灰尘的桌面就出现一圈空白。她坐下,这样一来,我才看不到她的左脸。

“观光手册下星期就可以发行。”我说。“如果风景画印出来的效果不错,我得寄一份给我们的石油商人们。我对奥塞特的印刷厂没什么信心。”

“你用了三幅札哈洛夫展览室的风景画?”

“没错,三幅札哈洛夫的作品。”

她点头,墙上身影随之晃动。札哈洛夫展览室是博物馆面积最大的画廊,也是她的最爱。一九八七年、我跟她初次相遇,地点就是那间展览室。她刚受聘为馆中的文物修复师,那天是她头一天上班。

“你得帮我留一份。”她说。“留待我眼睛看得见之时阅读。”

她的话语在空中飘荡,我过了好久才回答。“这个信封里有五千卢布,你拿去当作旅途花费。我会把信封留在你床边的小桌上。”

“拜托,鲁斯兰,别这么做。”

“圣彼得堡是个专门骗取观光客金钱的都市。我晓得。我从事观光业。”

“你不必照顾我。我跟你说了很多次。”她边说、边捏捏我的手指,力道决然,但是传达出感激。“我一直攒下残障辅助金,我已经存够了钱买车票,而且我会借住在一个大学同学的表亲家。”

“这笔钱不是给你的,而是为了购买录像带。”我说,但是口气太过急切。近几年来,笑闹片和浪漫喜剧片已经成为我最喜欢的电影类型。“帮我找一些外国片。”

她直直盯着我——或者说望向我的声音——暂且忘记她的脸蛋变成什么模样。当飞弹击中博物馆、三个楼层的艺术品瞬间化为她几乎无法逃脱的火海,她在我的身旁。三级烧伤在她的左脸留下冰川般的缝隙,伤疤延伸到后脑勺,覆住左半边的头盖骨。她说不定可以用手指探测一下,但她看不见她的脸孔变成什么模样,就此而言,大火虽然夺走一切,她的失明却是火神的赠礼。她失去了左眼。她即使把左眼朝向正午的太阳,空荡的眼窝依然有如午夜般漆黑。但她的右脸还有一线希望。伤疤仅仅盖住部分平滑的肌肤。高热之中,她右眼的眼睑融成一团,封住了眼球,使之逃过最可怕的灼伤。她的右眼偶尔可以做出极为轻微的转动,或是察觉灯光一闪一闪。一位眼科医生告诉她,若是开刀治疗,她右眼的视力说不定可以恢复。但是任何一位脑筋好到可以做这种精密手术的眼科专家,早已逃离格罗兹尼。娜迪亚尚未约定时间,但她下星期在圣彼得堡将试图造访六位眼科外科医生。如果医生愿意开刀,而且手术成功,她说她打算搬到瑞典。我真担心她在一个人民需要自己组装家具的国家怎么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