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5/30页)

在飞机上我没有把这位表兄和他的建议写进日记。因为这个无足轻重的建议——像家庭送别一样,是我生命中亚洲农民的残存——和我的工作不相称,我的工作是对这个世界更宏大的洞察,是更宏大的个人冒险。也许我甚至从未想起写一写这场送别或者表兄的建议;拒绝这个主题无可非议。

但是,由于个人冒险是我的主题,而我又无法写更重要的事情,旅行和孤独让我的个性发生了变化。这一变化的暗示非常细微。五年后,我很清楚地意识到那场家庭送别和表兄的建议是“素材”。但是这是多年后的事了,之前我先是看到了自己个性的改变或者改变的蛛丝马迹,它们是第一天冒险的小碎片,是会获得一定关注的。

波多黎各机场飞机棚里的那个黑人一直在。数小时后,傍晚时分,我们的小飞机第一次停下。光线已经变了,世界已经变了。对我而言,世界不再是殖民地。人们自身的价值变了,甚至包括这个黑人。他准备去哈莱姆区。几小时前在家,在他的伙伴中间,他还备受羡慕,他的旅行散射着难以言喻的魅力。现在他是一个黑人,穿着明显不是他自己的干草色外套,那举重运动员的肩膀(举重在我们那儿风靡)被勒得很紧。现在,穿着那件外套(在家这是旅行者去气候温和的北方的勋章),他正装腔作势,强调他的体面,强调自己不是一个美国黑人,不因乘飞机或者白人而紧张。

他没有受过教育,不是我在家时会结交的人。然而我已经和他结交,甚至和他攀亲。为什么?我觉得友情的姿态不无虚伪,甚至在我做出这一姿态的时候。穿着紧绷而体面的外套的他对我表现冷淡。我对此倒感到几分高兴,因为并不想和他有什么交情或攀谈。但是我做出姿态了。如果被问及是否觉得孤独而脆弱,我会说恰恰相反,我当时极度兴奋,见到什么都欢喜。我在那个重要日子的后半天,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美好。

那个特立尼达人很冷漠,不说话,眼睛沉静,皮肤没有光泽,带着暗示紧张的暗淡或死寂的神情。我就随他去。我自己待着。天光变黄,变暗。接着我们又升到了空中。

小飞机飞行着。旅行中的这种重复是意料外的启示。虽然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快速的旅程,虽然我知道和轮船相比用时已经非常短了,但我还是觉得“无聊”,这感受不夸张也不虚伪。

女人和她的孩子在我身边。正如我说过的,女人是英国人。我之前从未见过和她年龄相仿的英国人——事实上只见过一个英国女人——我无法判断她的性格、智商或是受教育情况。我对孩子不感兴趣,对带孩子的女人也不感兴趣。然而,对于这个全神贯注于孩子的女人,我发觉自己开始对她示好。

我带着些香蕉去纽约。它们装在一个纸袋中,也许就放在脚下。出行带上吃的是农民的旧习,有的印度人先是不信任飞机上提供的食物,接下来不信任纽约的宾馆提供的食物。此刻,香蕉散发出气味,在温暖的飞机上加速成熟。我递给女人一根香蕉。她把香蕉给孩子了吗?我不记得了。实际上,我示好了。但其实我不想攀谈,对孩子也没有兴趣。

虽然对这一天充满期待,虽然实实在在地激动着,但我是否同时也怀着旅行的恐惧?这样去接近别人是不是对孤独的一种回应?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独行。是因为惧怕纽约吗?当然是。这座城市,我抵达时的举止,我无法想见抵达时各种具体细节的无力,我如何过夜、在哪儿过夜——这些使我在旅途中越来越焦虑。

我见证了自己个性的这一改变,但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主题,没有在日记里记录下来。于是,在写日记的人和旅行者之间已经产生了隔阂,人和作家之间已然有了距离。

这个人和作家是同一个人。但这是身为作家最大的发现。需要时间和大量的写作来达成两者的合而为一。

那一天,冒险、自由、旅行和发现的第一天,这个人和这个作家在对体验的热切中合而为一了。但是那天种种经历的性质促使我个性中的两种元素分裂。这个作家,或者说这个旅行中的想成为作家的男孩,受过教育;他受过正规的教育;他对即将献身的事业有着崇高的理想。而这个人,作家只是他的一部分(主要而强劲),但他在最深刻的层面上——作为一个社会人——是蒙昧的。

他深知印度社会乡间的处事作风。他对各种约定俗成的东西有着本能的理解和同情,比如那天早晨在机场的送别。他深知那个社会的风俗——和农耕印度脱离,在新世界的一个种植园殖民地落脚后仅过了两三代人之久。然而这个人有另一面:他不参与那个社会的生活和各种仪式。这不仅是因为他受过的正规教育,还因为他所持的怀疑态度。他在大家庭中生活得并不快乐,他不信任大型的公共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