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17/30页)
她是如何遇见情人的?战时意大利的生活是怎样的?她的家人呢?那么多欧洲血统的人,意大利人、马耳他人、西班牙人和摩洛哥人去过她的房间,是她的朋友——他们有什么样的故事?这些人在英国和在伯爵府所在地区有怎样的感受?
可怕的战争结束后不久,大批欧洲游民住进了伦敦的一栋楼房,这座宅子对这些人来说足够大——这是寄宿房真实的素材。但是我没有看到。也许我觉得身为作家不该提问;也许我觉得身为作家,一个敏感而世故的人,观察对我而言足够,或者应该足够。但是那里还有一个关于我自己的主题,我本可以用我的不可擦铅笔写出点什么。
自一九五○年起,也就是二十世纪下半叶,在伦敦上演了一场超越美国的移民与文化融合运动的运动,其实是欧洲人对新世界的运动。这是一场跨各大陆的运动。我在这一运动的初始阶段来到伦敦。十年内,伯爵府将失去它战前或战初在《醉汉广场》中的面貌。它将成为伦敦城中的一块飞地,一块白人殖民地,一个小澳洲或一个小南非,混居着各个种族的人。像伦敦这样的城市将改变。或多或少地,它们将不再是某一国的城市,而将成为世界的城市、当代的罗马,在我这样的岛国人乃至语言和文化更边缘的人看来,它们是伟大城市的模板。它们将成为全球野蛮人、丛林人、沙漠人、阿拉伯人、非洲人和马来西亚人前来求学、获取精美物资、体验礼仪和自由的城市。
离家两周,我想的是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一个作家记录的东西,但倘若当时就有发现的眼睛,那么十八岁的我便已找到了伟大主题。小闹剧中最能挖掘出好的主题。在伯爵府安吉拉的客人或者朋友中,至少有十个从欧洲和北非漂泊至此的人。这些男男女女任我观察,有的人在战时目睹过可怕的事情,如今在伦敦过着平静的生活,他们是孤独的异乡人,有时游手好闲,有时做点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些人所拥有的就是他们的故事,它们经常被轻易吐露出来。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记下来。我没有提问。我对他们不屑一顾。他们的样貌、衣着、姓名、口音都消失在我的记忆中,不可能再回想起来。
如果我的观察直接一点,再少一点成见;如果我仅仅记录所见;如果那些日子我拥有后来(通过写作)获得的自信,能够对眼前的男女感兴趣,能学会和他们交谈;如果有那么一点点的自信,如实记下我眼前发生的事,什么样的素材是我得不到的!很快,我会为写一本关于我在伦敦那段时间的书而专门去找素材,却发现所获不多。
存留在我记忆中的,是我在头几天痴迷地写下的那些东西,绝大部分是关于安吉拉的性感:在她房间里她或坐或躺在我身边时她乳房的感觉,当时我们背靠着墙,屋里坐满了她奇怪的朋友们,她允许我把手压在她胸口。她的嘴形,嘴唇上战时流行的鲜红色,她皮毛大衣的触感,以及在餐馆我激动而意外地看到的她围着围裙的样子。
我没有记下安吉拉的过去和她在意大利的时光,也从没想到问问她。我只记下了她抱怨意大利南方的牧师,她说战时人人挨饿,牧师却变胖了。我现在想起来,我记下这一内容是因为这是“反教权”的表现。“反教权主义”是我学到的抽象的欧洲史的一部分,是从特立尼达女王皇家学院的教师笔记和推荐教材中得知的。历史对我而言和法国或俄国电影一样抽象,但我能写有关它们的论文,正如能够在没有掌握法国历史,不了解其国王、侍臣和宗教教派,不了解这个历史悠久而伟大的国家的政府和社会组织的情况下,写出有关法国历史的论文。
我十八岁时对世界的了解,不过是奥里诺科河入海口附近的那个殖民地小岛,是岛上的亚洲-印度社区,是社区中我的家族:小世界中的小世界;我对世界的认识怎能不抽象。我连对自己生活的社区都一知半解,更遑论其他社区。我对历史没有概念——很难把历史这么宏大的概念和我们的小岛联系起来。我对政府没有概念,只知道有殖民总督、立法委员会、执行委员会和警力。所以,我读过的有关历史和其他社会的内容都带着抽象色彩。我只能将其同我的所知相联系,因而我阅读的每一份资料都带给我幻想。
一九五○年,我像是向新世界进发的西班牙旅行者,像是带着崇高信念的中世纪人:远行是为了见证上帝创造的另一部分世界的奇迹,但是很快觉得奇迹稀松平常,只保留了一种探寻,探寻他们离开西班牙前就知晓能淘到的东西:黄金。真正的探险出现在有所发展的后期。我当时在英国恰似处于前期的中世纪西班牙的阶段,而我的教育、文学抱负和学业求索恰似西班牙探险家的信念和旅途的磨炼。像西班牙人一样,费大劲儿到达后,我见到的很少。像西班牙人沿着奥里诺科河或者亚马孙河,完成了一段漫长而艰险的旅行一样,能作为素材让我记录下来的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