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 十一

红叶馆续弈的次日,本应从上午十点继续对弈,岂料一早就发生了一场争执,以致拖延到下午两点。我作为观战记者,是个旁观者,事情与我无关。我看见工作人员狼狈周章,日本棋院的棋手们也跑来了,好像是在另一房间里开会。

今早我刚踏进红叶馆的门厅,大竹七段正好来了。他拎着一个大皮箱。

“大竹兄的行李?”我说。

“是啊,今天要去箱根,到旅馆幽居啦。”七段以对局前的沉闷口吻答道。

我早有所闻,今天对弈者都不回家,从红叶馆一起出发,到箱根旅馆去。但七段这件大行李有点异样。

然而,名人却没有做好去箱根的准备。

“有这么回事吗?那样的话,我还想上一趟理发馆呢。”

大竹七段早有打算,下完这盘棋之前,得有三个月不能回家,他兴冲冲地来了。这下子,他不仅感到扫兴,而且觉得细则规定改变了。究竟有没有把这些规定通知名人,就无从知晓了。这更加触怒了七段。再说,这次对局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可是从一开头就不遵守规则,使七段对往后的事深感不安。不管怎么说,没有向名人交代清楚,这确实是工作人员的过错。也许七段看到名人特殊,没人敢向他陈述苦衷,因自己年轻,别人反而来说服自己,以便收拾局面。七段态度相当强硬。

如果名人不知道今天要去箱根,那是无话可说的。许多人聚拢在另一个房间里,走廊上人声嘈杂。大竹七段长时间不露面。这期间,名人独自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等候。午饭时间稍稍推迟,问题终于获得了解决,决定今天两点到四点对局,隔两天再到箱根去。

“两个小时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到了箱根再慢慢下好啰。”名人说。

这倒也是。不过,事情却不能这样办。名人这样办,日后难免还会发生类似今天的事。对局的日子,棋手不能随心所欲更改。现在的围棋是完全按照规则进行的。名人的告别赛制定这样严格的规则,也是为了防止名人按老样子任意行动,不管名人的地位多高,一定要使对局自始至终在对等的条件下进行。

于是采用了所谓“禁闭制”。为了彻底贯彻这个制度,今天不许棋手回家,直接从红叶馆到箱根去。所谓“禁闭”,就是说下完一盘之前,棋手不能离开对局的地方,也不能会见其他的棋手,以免别人从旁当参谋。虽说这样做可以保持胜负的庄严,却丧失了对人格的尊重。但棋手也认为这样做彼此都可以显得清高。何况这盘棋每隔五天进行一次,要连续下三个月之久。不管参战的棋手愿不愿意,都担心第三者从旁当参谋,若有怀疑,事情就会闹大。当然棋手之间也存在职业道德和礼节的问题。中途暂停尚且如此,面对对弈者就更不用说了,必须慎之又慎,不能随意评头品足。一旦破例,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名人晚年,十多年里只比赛了三盘。三次交锋,名人都中途患病。第一盘之后就生病了。第三盘之后便与世长辞。三盘虽都下完,可是由于中途养病,第一盘花了两个月,第二盘花了四个月,第三盘告别赛更长,竟达七个月之久。

第二盘是在告别赛前五年,即昭和八年同吴清源五段的对局。中盘下到一百五十手左右,局面微妙,却也看得出来白子处境不妙。这时名人走白160的绝着,胜了两目。风传这一出手不凡的绝着是名人的弟子前田六段想出来的。不知是真是假。后来这位弟子否认了。这盘棋花了四个月。这期间,名人的弟子们大概也曾研究过这盘棋,发现了这白160吧。正因为这是绝着,可能是弟子对名人说的,也可能是名人自己想出来的。除了名人及其弟子以外,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另外,第一盘是日本棋院同棋正社在大正十五年举行的对抗赛,双方的统帅——名人和雁金七段率先上阵交锋,鏖战两个月。这期间日本棋院也好,棋正社也罢,他们肯定都积极研究过这盘棋,但是有没有给自己一方的统帅提供意见,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大概是没有人从旁当参谋吧。从名人的为人来看,他自己不谋求这种事,也不会让旁人进言。名人的棋风无可非议。

然而第三盘告别赛,由于名人生病中断,有人风传名人好像有什么企图。我自始至终都在旁观战,听到这些传闻,感到愕然。

休息三个月之后,在伊东续弈的头一天,大竹七段下最初一手,费了两百一十一分钟,即经过三个半小时的长考,使工作人员也为之瞠目。从上午十时半开始思考,其中有一小时午饭休息。秋阳西斜,棋盘上方亮起了电灯。差二十分三点,好不容易才下出黑101。

“在这种地方跳,一分钟就可以了,可是……真迟钝啊,太优柔寡断了。”七段微红着脸笑了,“到底要这样跳还是爬,我思考了三个半小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