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四七

就在同一天早上,稍晚几个小时,爱丽丝拉开了百叶窗,那些塑料叶片在滑轮的带动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欣慰。外面的太阳已经很高了。

她从音响边的那一摞摞光盘中随便拿了一张,根本没过脑子,只是想用一点声音来更换一下室内的空气。她转动音量旋钮,直到最后一个红色刻度。要是法比奥听见了,一定会发火的,爱丽丝一想到他发火时叫自己名字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为了压过音乐的声音,他会提高嗓门,向前伸着下巴喊“爱丽——丝”,把“丽”字拖得特别长。

爱丽丝撤掉床单、被单和枕套,把它们堆在一个角落里,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干净的换上。她看着床单鼓满空气地落下,并且在微微地波动起伏。戴米恩·莱斯[1]在唱起“Oh coz nothing is lost,it’s just frozen in frost”[2]之前,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爱丽丝缓慢地洗着澡,她长时间地伫立在莲蓬头下,仰着头,让水落到脸上。洗完后她穿上衣服,又在脸颊和眼睑上化了一点淡妆,几乎看不出来。

当她准备出门时,音乐已经放完有一会儿了,但她没有觉察。她走出家门,上了汽车。

在离她工作的洗印店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爱丽丝改变了方向。她会迟到一会儿,但这没什么关系。

她把车开到马蒂亚向她诉说一切的那个公园门口,就停在与那次一样的位置上,然后熄灭了发动机。她觉得这里什么都没变,她记得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除了现在围在绿地外面的那一圈光滑的木栅栏。

她从车上下来,朝树林中走去。小草吱吱作响,还带着夜晚的寒冷,树枝上已长出了嫩绿的新叶。几个年轻人坐在那些长凳上,很久以前米凯拉也曾坐在那里。有人在那张小桌的中央把饮料罐一个一个地摞在一起,做成塔状。那些年轻人大声地说着话,其中的一个手舞足蹈地模仿着某个人。

爱丽丝走过去,想听到一些他们谈话的只言片语,但在他们注意到她之前,她就已经经过他们,径直朝河边走去了。自从市政府决定常年开启那道水闸之后,这里的水几乎就不再流动了。在这些长方形的水塘里,河流似乎是静止的,就像被遗忘了一样,显得筋疲力尽。每个星期天,如果暖和的话,人们就会带着家用的躺椅,在下边的河滩上晒太阳。河底是由白色的石子和暗黄色的细沙组成的。河滩上的草很高,没过了爱丽丝的膝盖。

她走下河滩,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生怕陷进泥里。她来到河床上,一直到水边才停下来。在她面前是一座桥,远处是阿尔卑斯山的山脊,在晴朗的日子里,它仿佛近在咫尺。只有最高的山峰上才有积雪覆盖。

爱丽丝在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躺了下来,那条残腿为能得到放松而感谢她。较大的石头硌到了她的后背,但她却一动不动。

她闭上双眼,努力想象着河水将她包围,然后将她淹没。她想到米凯拉从河岸上探出身子,想到那张她在报纸上见过的圆脸倒映在银色的水面上,想到那没有旁人听到的“扑通”一声,想到又湿又冷的衣服把米凯拉拖入水底,想到米凯拉的头发像黑色的水草一样悬浮在水中。她看到米凯拉在摆动双臂挣扎,双手胡乱地挥舞,痛苦地吞下那一口口冰冷的河水,这使她的身体逐渐下沉,几乎沉到了河底。

接着,爱丽丝想象:下沉使米凯拉的身体扭动得越来越厉害,她的双臂终于协调一致了,在水里划着一个比一个大的圆圈,她的双腿伸开,就像两个尾鳍一样同时打水,她的头伸向水面,从那里透射进微弱的光线。爱丽丝看到她终于露出了水面,开始呼吸。爱丽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见她在水面上游着,沿着水流的方向,游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她游了整整一夜,终于游到了大海。

当爱丽丝睁开眼的时候,天空依然在那里,还是那么明亮,呈现着单调的蔚蓝色,连一片云彩也没有。

马蒂亚走了,法比奥也走了。河中的水流发出微弱的哗啦声,使人昏昏欲睡。

她想起那次躺在山谷里,被积雪掩埋时的样子。想起那种天籁般的寂静。现在也和那时一样,没人知道她在哪里。这一次也同样没有人会来,但她已不再有任何期待了。

她对着明澈的天空微笑,只稍稍一使劲就自己站了起来。


[1] Damien Rice(1973— ),爱尔兰民谣歌手。

[2] 英语,啊,因为什么都没有留下,一切已凝结成冰。戴米恩·莱斯独创歌曲《灰暗的房间》(Grey Room)中的一句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