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四五(第6/7页)

马蒂亚站起身,有些茫然。

“我去一下……”他指着走廊说。

“当然。最里边的一道门就是。”

他走出客厅,脚上还穿着自己的鞋,脚步声好像会穿透地板。

马蒂亚把洗手间的门反锁上,双手支撑在面盆上。他觉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刚才头上撞过的地方起了一个小包,并在慢慢地肿大。

他打开水龙头,在冷水中冲着手腕,就像以前他父亲为止住他手上流出的血所做的那样。每次他看见水的时候,脑子里就会想起米凯拉。这种思念并没有痛苦的成分,就像想起睡觉或呼吸一样。他妹妹在水流中消逝,在河里慢慢漂移,又通过水龙头里的水回到他的身体里,妹妹的分子遍布于他的全身。

他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又开始循环了。现在他必须为那个吻找到理由,也要解释一下,时隔这么久,自己回来到底是为了寻求什么。他还要想想自己为什么会准备好去接受爱丽丝的亲吻,之后又是为什么觉得有必要离开她的嘴唇躲到这里来。

爱丽丝在另一个房间里等着他。将他们分隔开的是两道砖墙、几厘米厚的水泥和九年的沉寂。

事实是她仍然扮演着马蒂亚的角色,硬要马蒂亚回来,虽然马蒂亚也一直想这么做。她给马蒂亚写了一句话,让他回来一趟,于是他就像弹簧一样立刻回来了。只是一封信就让他们重新聚首,就像当初一封信就让他们分开一样简单。

马蒂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应该回到客厅去,重新坐在那张沙发上,他应该拉着爱丽丝的手,告诉她当初自己不该离开。他应该再一次亲吻她,然后再吻一次,直到他们两人都习惯这个动作,并最终成为他们不可或缺的东西。这个动作每天都会出现在电影和现实生活里,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选择,抓住那些为数不多的巧合,然后将其搬到现实生活中。他应该告诉爱丽丝自己会留下或者将搭乘最早的一趟航班离开,再一次消失,回到那个他这些年来一直漂泊的地方。

如今马蒂亚已经懂得,选择只是短短几秒钟的事,然后用余下的时间来还债。这种情况发生在他和米凯拉之间,然后是和爱丽丝,现在又要再发生一次。但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那几秒钟就在眼前,而他已不能再犯错误了。

他在水流下并拢手指,双手掬起一点水来洗脸。他还在弯着腰面对面盆,看也没看就伸手抓起一条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把毛巾扔在一边。他从镜子里看见,在毛巾的背面有一块深颜色的斑点。他把毛巾翻了过来,原来,在离毛巾一角两厘米的地方绣着一个名字的缩写“FR”[2],两个字母正好位于毛巾角平分线的两侧。

马蒂亚转过脸,发现了另一条毛巾,与那条一模一样。在同样的位置上绣着三个字母“ADR”[3]。

他更加仔细地环顾四周,发现在杯口已有水垢的漱口杯里只有一把牙刷,杯子旁边有一只小篮子,里面胡乱堆放着一些杂物:一瓶面霜、一根红皮筋、一把缠着几根头发的发刷和一把指甲剪。在镜子下面的托架上放着一把刮胡刀,刀片的缝隙里还嵌着一些几毫米长的黑色胡茬。

曾有那么一刻,他和爱丽丝一起坐在她的床上,他只要用目光滑过爱丽丝的房间,就可以识别出书架上的东西哪些是他买给爱丽丝的,然后一一告诉她。摆放在那里的礼物是一段时光的见证,就像是旅行中插在宿营地的小旗子。那些礼物记录着他们一起度过的圣诞节和生日。有些礼物马蒂亚至今仍然记得:数乌鸦乐队的首张CD,伽利略温度计——在透明的液体中悬浮着各色玻璃球,一本讲述数学史的书——爱丽丝收下它时长吐了一口气,但最后她还是读了。爱丽丝小心翼翼地保存着这些礼物,把它们摆放在最明显的位置,是为了让马蒂亚明白,这些东西始终就在她的眼皮底下。马蒂亚明白她的意思,这一切马蒂亚全都明白,但此刻他却无法走出这个洗手间。就像是他一旦听凭自己响应了爱丽丝的召唤,就会落入陷阱,溺毙其中,永远迷失自我。因此,他一直保持着冷静与沉默,等待着让一切都为时已晚。

现在,他周围没有一样东西是他熟悉的,他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头发凌乱,衬衫的领子有些歪斜,于是他明白了,在这个洗手间乃至这座房子里,再也没有属于他的东西了,就像在他父母家和其他一切地方一样。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以便让自己适应这个刚刚作出的决定,直到他感觉到这短暂的几秒钟结束为止。他认真叠好毛巾,用手掌的一侧清除了面盆四周溅上的水滴。

马蒂亚走出洗手间,沿走廊回去,在客厅的门口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