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四〇

爱丽丝回去上班的第一天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她按掉闹钟后根本没有醒过来。当她准备出门的时候,总是要被迫停下来,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让身体付出难以忍受的辛苦。

克罗扎并没有责备她,他只要看看爱丽丝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爱丽丝的脸颊凹陷,那双眼睛虽然在脸上显得很突出,却暗淡无光,被一层令人恐惧的冷漠覆盖着。

“对不起,我迟到了。”爱丽丝说着走进来,但没有真正表示歉意的意思。

克罗扎翻过一页报纸,没忍住看了一眼时钟。

“有些照片要在十一点前冲印出来。”他说,“还是平时那些破玩意儿。”

他清了清嗓子,又把报纸向上举了举,用眼角的余光窥测着爱丽丝的一举一动。他看见爱丽丝把包放在了平时的地方,脱下外套,坐在冲印机前。她的动作非常缓慢,还特别的精确,这恰恰透露出她正在竭力地装作一切都好。克罗扎看着她用手托着下巴,愣在那里好几秒钟,最后用双手把头发拢到耳朵后面,决定开始干活。

克罗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爱丽丝那过于瘦弱的身体,她的身体隐藏在高领棉衫里,裤子显得很肥大,根本贴不到腿上,更明显的是那双手,但是面部轮廓比手还要消瘦。克罗扎很生气,却无可奈何,因为他在爱丽丝的生活中无足轻重,但爱丽丝无疑对他非常重要,就像亲生女儿一样,只不过名字不是他给取的罢了。

他们一直工作到午饭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头部动作来交换必要的信息。一起在这里工作了这些年,他们的每一个举动都似乎成了无意识的,他们敏捷地运动着,合理地分享着这里的空间。那架旧尼康相机还在柜台下那个黑色摄影包里放着,有时他们两个都会怀疑它是否还能使用。

“我们去吃午饭了……”克罗扎冒昧地说。

“午饭的时候我有事,”爱丽丝打断他的话说,“对不起。”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

“如果你不舒服,下午就可以回家了。”他说,“你看见了,没那么多活可干。”

爱丽丝警觉地看着他。她装作收拾柜台上的东西:一把剪刀、一个装照片的纸袋、一支笔和一卷被剪成四等份的底片,其实她只是简单地把它们交换了一下位置。

“不用。为什么要回家?我……”

“你们多久没见面了?”老摄影师打断了她的话。

爱丽丝微微吓了一跳。她把一只手伸进包里,就像怕手受到伤害似的。

“三个星期,差不多吧。”

克罗扎点点头,然后又耸了耸肩。

“我们走。”他说。

“可是……”

“快点儿,我们走!”他又说了一遍,更加坚决。

爱丽丝考虑了一下,决定跟他去。他们锁上了商店的大门,门里面挂着的风铃在黑暗中丁当作响,随即又停了下来。爱丽丝和克罗扎一起向这位摄影师的车子走去,他走得很慢,但没有让人看出他是在有意适应爱丽丝艰难的步伐。

他那辆旧蓝旗亚轿车打了两次火才启动,克罗扎从牙缝里小声蹦出句脏话。

他们沿着大路行驶,快到桥边的时候,老摄影师把车向右转,驶上了河边的那条路。当他并到右边的车道,打着转向灯准备再次拐弯进入医院那条街的时候,爱丽丝一下怔住了。

“这是去哪儿……”她试问。

克罗扎把车停在一间卷帘门拉到一半的厂房门口,这里紧挨着医院急诊区的入口。

“这不关我的事,”他说话时眼睛没有看爱丽丝,“但你必须进去,找法比奥,或者别的大夫。”

爱丽丝盯着他,开始时的不安已经被现在的愤怒所取代。此时的街道寂静无声,大家不是窝在家里,就是在酒吧里吃午饭。梧桐树的叶子静静地摇曳着。

“我从没见过你这副样子,自从……”老摄影师犹豫了一下,“自从我认识你以来。”

爱丽丝心里掂量着“这副样子”这几个字,听起来有些可怕,于是她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但那个镜子却只能照见右边的车身。爱丽丝摇摇头,然后打开门锁下了车。她重重地关上车门,没有回头,步伐坚定地朝着与医院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加快脚步,为了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倚老卖老的克罗扎,但只走出了一百多米远,她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她喘不上气来,而且每走一步,那条腿就会更疼一些,脉搏跳动着,就像在求她可怜。那条腿的骨头好像要生生扎进肉里一样,或许又错位了。爱丽丝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右腿上,吃力地保持着平衡,同时一只手扶着身边粗糙的墙壁。

她等着这阵疼痛过去,等着那条腿重新回到平时迟钝的状态,等着呼吸恢复成一种不自觉的动作。她的心脏慢慢泵压着血液,虽然不能确定,但可以感觉到血会一直流到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