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一〇

马蒂亚刻意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悄无声息。他知道这个世界只会越来越混乱,噪音最终会大到能覆盖住所有的相干信号,但是他相信,只要注意约束好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就会减少一些使世界缓慢解体的罪恶。

他学会了走路时脚尖先着地,然后再是脚跟,同时使失去平衡的重心落在脚掌的外侧,这样可以减少脚掌与地面接触的面积。好几年前他就开始完善这一技术了,他会在半夜起来,悄悄地在家里东翻西找,因为他手上的皮肤已经变得那样干燥,只有一种方法能让他感到这双手仍然是属于他的,那就是在手上划一刀。久而久之,那种古怪而又小心谨慎的步伐就成了他正常的走路方式。

他的父母会经常看见儿子突然一下就出现在他们面前,就像是地板投射的全息影像一样,他双眉紧皱,嘴总是闭着。有一次,母亲竟被吓得打碎了一只盘子。马蒂亚俯身拾着盘子的碎片,努力抑制着自己对那些锋利边缘的觊觎。母亲尴尬地谢了他,在他离开以后,母亲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刻钟,一副挫败的样子。

马蒂亚把钥匙在锁孔中转动。他学会在用钥匙开门时,将门把手向自己这边拉,同时用手心按住锁孔,这样几乎可以完全消除开门时金属发出的“咔哒”声。现在他手上缠着绷带,效果更为理想。

他进到门厅,从门里把钥匙插进锁孔,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动作,就像在自己家里溜门撬锁一样。

父亲已经回来了,比平时要早一些。当他听到父亲提高嗓门说话时,一下愣在那里,不知该穿过客厅去打断父母的争论,还是该再出去,等从院子里看到客厅的灯熄灭以后再回来。

“……我认为这样做不对。”父亲用责备的口气作出结论。

“那好,”阿黛莱反驳道,“你就是喜欢假装没事,假装什么怪事都没有发生。”

“有什么怪事呢?”

他们暂停了一会儿。马蒂亚可以清楚地想象到,母亲一定是摇着头,撇着嘴,就像是在说“反正和你说了也没用”。

“有什么怪事呢?”母亲把这句话逐字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想……”

客厅的灯光散射到门厅里,马蒂亚与被灯光照亮的区域保持了一步的距离。他转动着眼睛,沿着从地面到两边墙壁再到天花板的这条明暗交界线看了一圈。他确信这条线围成了一个不规则四边形,而那也只是一种透视的错觉而已。

母亲总是只说一半话,几乎是在说话的同时就忘记了最后要说些什么。那些中断的话在马蒂亚眼中和周围的空气里化作一堆气泡,每次他都想用一个手指把它们一一捅破。

“怪就怪在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刀子扎进了自己的手里。怪就怪在我们居然相信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但是我们又错了!”母亲接着说。

当马蒂亚知道他们是在谈论他本人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略微有些罪恶感,因为他在那里偷听到了本不该听到的谈话。

“可这并不是背着他去找老师谈话的理由。”父亲说道,但语气缓和了许多,“他已经够大了,有权在场旁听。”

“天啊,彼得罗!”母亲再也忍不住了,她还从来没有直呼过丈夫的名字。“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你明白吗?你不能再把他看成一个……”

马蒂亚怔住了。此时的寂静在空气中化作一股电流,一阵轻微的震颤让马蒂亚缩紧了肩膀。

“看成是什么?”

“正常人!”母亲终于说出口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马蒂亚怀疑她可能在哭。自从那个下午以后,她就经常哭,而且大部分时候都是没有来由的:有的时候是因为把肉烧煳了,有的时候是因为阳台上的绿色植物生满了虫子。不管什么事都能成为她哭的理由,她绝望的情绪始终一成不变,好像一切都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老师说他没有朋友,只和同桌的男孩说话,而且整天和他在一起。可是,像他这么大的男孩一般晚上都出去玩,还学着交女朋友。”

“你认为他是……”父亲打断了她的话,“是的,反正……”

马蒂亚想把母亲的话补充完整,却想不出该怎么说。

“不,我不相信。或许我倒是希望仅此而已。”母亲说,“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米凯拉的一部分跑到他身体里去了。”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很大。

“你不是答应过不再提这件事了吗?”他说,语气中略带愤怒。

马蒂亚想起了米凯拉,她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他只想了几分之一秒,注意力就被父母苍白的投影吸引了。原来,他在伞筒那弯曲而光滑的表面上发现了他们缩小的影像。他开始用钥匙刮自己的左胳膊肘,感觉着肘关节在钥匙一个个齿缝间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