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栗(第4/4页)

“这个晚上我才明白,我也是幸福又满足,”伊万·伊万内奇站起来,继续说,“我也在吃饭和打猎的时候教育过别人,说应该怎样生活,怎样信仰宗教,怎样控制老百姓。我也说过,学问是光明,教育是必要的,可是对普通人来说,目前只要能认字、写字,也就够了。我说过,自由是好东西,不能没有它,就像不能没有空气一样,不过需要等待。是的,我常说这样的话,而现在我却要问:‘为什么要等待?’”伊万·伊万内奇问道,生气地看着布尔金,“我问你们,为什么要等待?出于什么考虑?人们对我说,什么事都不是一下子能办到的,生活中各种思想都要逐渐地实现,水到渠成才行。可是这话是谁说的呢?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话是对的呢?你们引证事物的自然规律,引证各种现象的法则,可是,我,一个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站在一条沟壕面前,本来也许可以从上面跳过去,或者在上面架桥过去,却偏要等它自己合拢或让淤泥填满才过去,在这里是否也有规律和法则呢?再说一遍,为什么要等待?要等到人没有力量生活时才算完吗?然而,人却需要生活,渴望生活啊!

“那天我打大清早就离开了弟弟的家。从此以后我在城里住就感到无法忍受,城里的安静和太平使我感到压抑。我害怕看人家的窗户,因为现在再没有比幸福的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周围喝茶的场面使我更难受的了。我已经老了,不会以斗争自豪了,我甚至也不憎恨人了。我只能在心里感到悲伤、生气、烦恼。每天晚上,各种思想纷至沓来,弄得我脑袋发热,夜不成寐……唉!要是我还年轻就好了!”

伊万·伊万内奇激动地从房间的这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并重复说:

“要是我还年轻就好了!”

他突然走到阿廖欣跟前,先是握住他一只手,后来又握住他另一只手。

“帕维尔·康斯坦丁内奇!”他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不要感到满足,不要让自己昏睡!趁您现在年轻、力壮、精神饱满,要不倦地做好事!幸福是没有的,也不应该有。如果生活有意义有目标的话,那么这意义和目标绝不是我们的幸福,而是比这更伟大更有理智的东西。做好事吧!”

所有这些话,伊万·伊万内奇都是带着可怜的恳求的微笑说的,好像是为自己在求别人做什么事似的。

然后三个人在客厅不同角落里放着的三张圈椅里坐下来,没有说话。伊万·伊万内奇的故事既没有使布尔金,也没有使阿廖欣感到满足。那些藏在金边镜框里看着他们的将军们和太太们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像是活人,他们听着关于可怜的吃醋栗的文官的故事,感到乏味。不知什么缘故,他们很希望说一说或听一听优雅的人和妇女的故事。他们现在所在的客厅里的一切东西蒙着套子的枝形烛架、圈椅、脚底下的地毯都说明,镜框里低下眼睛看着他们的那些人从前也在这里走动过、坐过、喝过茶,而现在漂亮的佩拉格娅也在这里正无声地走来走去。这一切要比任何故事都美好得多。

阿廖欣困得要命。他打大清早两点多钟就起来料理庄园事务,现在他的眼皮都要黏在一起了,可是他又怕在他走了以后客人们还要讲什么有趣的故事,因此他没有走。伊万·伊万内奇刚才讲的那些话聪明不聪明、有道理没有道理,他没有去推究。他的客人们没有谈及麦粒,没有谈及干草,没有谈及煤焦油,所谈的都是与他的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因此他感到高兴,并希望他们继续谈下去……

“可是,现在该睡觉了,”布尔金说,并站起来,“请允许我跟你们道晚安。”

阿廖欣道别后,回到楼下自己的房间里,客人们仍旧留在楼上。他们俩被领到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里面放着两张旧的雕花木床,墙角上有一个刻着耶稣受难像的象牙十字架。那两张宽大、凉快的床上,由佩拉格娅铺上了被褥。新换的床单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气味。

伊万·伊万内奇默默地脱下衣服,躺下。

“主啊,宽恕我们这些罪人吧!”他说完,便拉被子把头蒙上。

他那放在桌子上的烟斗,冒出一股浓烈的烟草的焦味。布尔金则久久不能入睡,他感到纳闷,哪里来的这股浓重的烟味呢。

雨点整夜抽打着窗户。

(1898年)


  1. ◎见普希金的《英雄》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