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走近客厅,听到里面正传出温柔伤感的音乐声,但这丝毫没有改变惨淡的前景。我走进门,看见玛德琳·巴塞特正坐在钢琴前,颈上的脑袋蔫蔫地垂着。一见这阵仗,我差点要转身逃跑,但还是压下这股冲动,试探地发表了一句“哟噢”。

这句言论没有立刻引发回应。她站起身,约半分钟的时间里,只幽幽地看着我,像蒙娜丽莎某天早上感到天下之哀愁一股脑涌进门,有些应接不暇。我正琢磨着要不要临时补缺地聊几句天气,她开口了。“伯弟——”

可惜只是昙花一现。她吹灯熄火,又是一阵默默无语。

“伯弟——”

还是没戏。再告失败。

我也不觉紧张起来。夏天在布林克利庄园的时候,我们也进行过一场类似的“聋哑”默剧,不过那次我加入了一点动作戏,从而缓解了对话搁浅时的尴尬。诸位也许记得——或者不记得也不打紧,我们上次聊天发生的地点是布林克利餐厅,在场的有一桌冷盘,可以说派上了大用场,可以时不时地贡献个咖喱蛋或者奶酪酥条。现在缺了食材碍了不少事,我们只有大眼瞪小眼,这总不免叫人尴尬。

她双唇轻启。看得出,有内容要浮出水面。几下吞咽动作,她的开场白不错。“伯弟,我想见你……我请你来是想对你说……我想告诉你……伯弟,我和奥古斯都的婚约到此为止了。”

“是。”

“你知道了?”

“可不。他告诉我了。”

“那你该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我想说——”

“是。”

“我愿意——”

“是。”

“给你幸福。”

她好像扁桃体炎复发,一时又说不出话来。不过几下吞咽动作之后,她终于把话说完整。“我会嫁你为妻,伯弟。”

想必大多数人会觉得大势已去,何必再挣扎,但我还是奋力一搏。事关生死,要是放过了一点蛛丝马迹,那定然要后悔自己做了呆子。

“你真有心了,”我彬彬有礼地回答,“鄙人三生有幸,什么的。可是你想过没有?考虑过没有?你难道不觉得这对可怜的果丝有点残忍吗?”

“什么?就算发生了今天晚上那件事?”

“啊,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呢。我总觉得——不知道你同不同意,发生这种情况,在采取严厉措施之前,应该先请教一下经验老到通晓世事之人,了解内幕,免得事后绞着双手叹:‘哎,我当初怎么不知道!’依我看,这件事应该经过复审,商讨个清楚。别嫌我啰唆,我认为你误会果丝了。”

“误会他?我亲眼看到他……”

“啊,是你出发的角度不对。听我跟你解释。”

“没什么可解释的。咱们以后别再提它了。伯弟,我已经把奥古斯都从生命力中彻底抹去了。从前我被爱情的金色雾霭蒙蔽了双眼,误以为他十全十美。今天晚上他露出了真面目——登徒子[1]。”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错就错在这儿。听着——”

“咱们以后别再提他。”

“可是……”

“求你了!”

我关上嘴巴。那套“独共普琅德何,系独八合道内噫”的玩意儿根本没法进行,人家听都不听。

她侧过头,无疑是不想叫人看见悄悄滑落的泪珠儿。之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她拿出手帕抹眼睛,我非礼勿视,把脸埋进钢琴上摆放的百香花碗中。

不一会儿,她又开始广播了。“没用的,伯弟。我自然明白你这番话的用意。你就是这么体贴、这么无私,为了帮朋友总是在所不计,宁愿牺牲自己的幸福。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我和奥古斯都结束了。从今天晚上起,他将成为我的一段回忆,这段回忆会随着年久日深、随着你我感情渐浓而越来越淡薄。你会帮我忘却。有你在身边,我终有一日会摆脱奥古斯都的魔咒……好了,我最好去告诉爸爸。”

我呆住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巴塞特老爹以为摊上我做外甥时的表情。我觉得,他回想起自己千钧一发、险象环生,灵魂深处一定还在簌簌发抖,现在让他知道我要做他家姑爷,实在有些过分。虽然我不喜欢巴塞特老爹,但这是出于仁人之道的本能。

“哎,我的姑奶奶!”我喊道,“别去!”

“我自然得去。怎么也该叫他知道我要嫁你为妻啊,不然他还以为三个星期以后我要嫁给奥古斯都呢。”

我反复咀嚼一番。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这种事还是得跟当父亲的通个气,总不能放任不管,叫这可怜的老先生戴着大礼帽别着襟花走进教堂,这才发现婚礼已经取消,只是谁都懒得告诉他一声。

“哦,那今天晚上先别去。”我恳请道,“让他先消消气。他已经受了不小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