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4/6页)

“我不知道,上尉大人。”仆人以为是在问他。

“你留下来看门。”上尉咆哮着说。他决定去找姬特,亲自告诉她自己对这事儿的观感。有必要的话,他会在门外安排一个卫兵,把她软禁在屋子里照看病人。他先去了大门口,这道门夜里会上锁,所以没有安排卫兵。但现在大门敞开着。“啊,瞧瞧,这就是个榜样!”他侧头喊道。上尉走出大门,却只看到无尽的夜色。他转身回到要塞里,“砰”一声甩上大门,恶狠狠地插好门闩。上尉返回病房,等着仆人取来毯子,又吩咐他在这里守到天亮。回到宿舍以后,睡前他喝了杯干邑来平息怒火。

她在房顶徘徊时发生了两件事。硕大的月亮从高地边缘翩然升起,远方隐约传来嗡嗡的声音,忽而清晰可闻,忽而悄然消失,片刻之后又重新出现。她凝神静听,嗡嗡声时弱时强。有时候它会持续很长时间,每次消失后再出现都会变得更近一点儿。现在,虽然它依然十分遥远,但她已经听出来了,那是马达的轰鸣。她甚至能听到爬坡时马达奋力嘶吼,回到平地上以后,那声音又变得轻快起来。他们曾告诉她,在这个地方,你能听到二十公里外的卡车声。她等待着。直到那辆车的声音听起来终于进了镇子,她这才看到远处被大灯照亮的一小片岩漠,卡车正在沿着弯曲的坡道驶向山脚的绿洲。片刻之后,她看到了两个光点。旋即它们又消失在岩石之间,但马达声变得更响了。随着月光越来越亮,卡车载来旅人,整个世界开始回归真实,尽管那些人看起来不过是身披白袍的模糊身影。她突然想去市场里看看卡车到来的情景。她赶快爬下屋顶,踮着脚尖穿过一个个庭院,设法打开沉重的大门,沿着山坡跑向镇子里。卡车轰鸣着在绿洲的高墙间穿行,当她跑到清真寺对面的时候,车已经爬上了进镇前的最后一个山坡。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站在市场入口。庞大的车辆咆哮着开进市场停了下来,刚安静了一秒钟,就在下一个瞬间,嘈杂的声音再次汹涌袭来。

她退后几步,看着土著费劲地跳下车,懒洋洋地开始搬运他们的财产:月光下闪闪发亮的驼鞍、捆扎得随随便便的一堆堆条纹毯子、箱子、麻袋,还有两个胖得快要走不动路的女人,她们的胸口、胳膊和腿上都戴着沉甸甸的银饰。很快这些财产就和它们的主人一起消失在黑暗的拱廊中,周围重归寂静。她走到能看清车头的位置,司机、机修师和另外几个人正站在大灯前说话。她听到了法语——非常糟糕的法语——和阿拉伯语。司机钻进车里关掉了灯,男人们开始慢吞吞地走向市场深处。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她。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仔细倾听。

突然她喊了一声:“特纳!”

一个裹着兜帽斗篷的人影停了下来,开始往回跑。他一边跑,一边大叫:“姬特!”她向前跑了几步,看到另一个男人回头张望。特纳拥抱她的时候,她差点儿被斗篷闷死。就在她觉得他再也不会放手的时候,他松开手说:“原来你真的在这儿!”另外两个男人走了过来。“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女士吗?”其中一个人问道。“对,对!”特纳喊道,于是他们互道了晚安。

现在只留下他们俩站在市场里。“这可真是太棒了,姬特!”他说。她想说点儿什么,却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哭泣,所以她只是点点头,机械地拉着他走向清真寺旁的小公园。她觉得浑身无力,只想坐下。

“我的行李都被锁在卡车里了,要到天亮才能取。我还不知道今晚该睡哪儿。上帝啊,从布诺拉过来这一路可真够受的!轮胎爆了三次,那群猴子还觉得换个轮胎至少得花好几个小时。”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园门口。月亮仿佛一轮清冷的白日,棕榈树枝在沙地上投下一道道长矛似的阴影,尖锐的影子在公园的小路上形成了一幅凝固的图案。

“我得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他握着她的肩膀转了半圈,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啊,可怜的姬特!这些天你一定像在地狱里煎熬!”他低声说道。她抬眼斜睨着月亮,已经涌到眼底的泪潮扭曲了她的脸庞。

他们坐在水泥长凳上,她哭了很久。她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手指揉搓着粗糙的羊毛斗篷。他不时说几句安慰的话,眼看她哭得浑身颤抖,他索性掀开宽大的袍子把她拥进怀中。她讨厌泪水中的盐带来的刺痛,更讨厌这么不体面的自己:她竟会向特纳寻求安慰。但她怎么都停不下来,哭得越久,她就越清晰地感觉自己无力控制眼下的局面。她根本无法坐起来擦干眼泪,努力挣脱正在渐渐收紧的羁绊之网。她不想再跟特纳有什么瓜葛:记忆中的愧疚感依然强烈。但是当她望向前路,只能看到特纳在等待她发出信号,让他来掌控局面。她知道自己迟早会发出这个信号。即便如此,她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得到了解脱,她根本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多快乐啊,不必负责任——不必为即将发生的事情作决定!要知道,即使没有希望,即使做或不做任何事都无法改变必将到来的结果——你也不可能为此负责,自然也不可能后悔,最重要的是,你绝不可能产生愧疚。事到如今她仍希望自己永远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她深知其中的荒谬,却无法放弃这一缕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