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4页)

平时她总觉得波特不够体谅自己,但在极端情况下,谁也取代不了他的地位;境况真正糟糕的时候,她总是极度依赖他,倒不是因为他有多擅长应对那些状况,而是因为她内心深处的某个部分将他视为绝对可靠的倚仗,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认定了自己只能和他在一起。“而现在波特不在。所以请不要发神经,求你了。”她大声说道,“我马上就回来。别放那个巫婆进来。”

“我跟你一起去。”他说。

“不是吧,特纳,”她笑道,“恐怕我要去的地方不太适合你。”

他努力掩饰自己的窘迫。“噢!好吧。不好意思。”

过道里空无一人。她想看看窗外的景色,但玻璃上蒙着一层灰土和指印。她听到前方传来嘈杂的人声,通往站台的门关着。她走进下一节车厢,车厢上标着“Ⅱ”。这里的灯更亮,人更多,陈设也更破旧。她在这节车厢的尽头遇到了一群刚上车的人,她挤过人群来到站台上,朝车头的方向走去。四等车厢的乘客全都是柏柏尔人和阿拉伯人,他们乱哄哄地挤成一团,各种各样的行李和箱子堆在肮脏的站台上,头顶光秃秃的电灯泡投下微弱的灯光。来自山间的风呼啸而过,她迅速钻进人群,随着人流爬进了车厢。

一走进车厢,她立即觉得这根本不是刚才那列火车。整个车厢不过是个长方形的盒子,里面挤满了穿着褐色兜帽斗篷的男人,他们或蹲或躺,或倚或站,或者走来走去,仿佛一团毫无规律可言的混乱漩涡。看到这一幕,她一下子愣住了——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背后有人推着她往车厢里挤,她试图抵挡,却无处可逃。她摔倒在一个白胡子男人身上,男人严厉地瞪了她一眼,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抱歉,先生。”她试图离开中间的通道,躲开身后越来越强的推力,但徒劳无功。她身不由己地被一股巨力推进车厢,满怀惊愕地从躺着的人和乱七八糟的物品中挤过,一直冲到车厢中部才停了下来。火车缓缓开动。她有些害怕地环顾周围。她突然想到这些人都是穆斯林,她嘴里的酒气会激怒他们,效果堪比当场脱光。她跌跌撞撞地迈步越过那些蜷缩在地的人,倚靠在没有窗户的车厢壁上,从包里掏出一小瓶香水抹在自己的脸上和脖子上,希望它的气味能抵消或者至少冲淡身上的酒气。涂抹香水的时候,她的手指在颈后触摸到了一个柔软的小东西。她把手指举到眼前:是一只黄色的虱子,她的手指已经碾碎了它的半个身体。她恶心得拼命在车厢壁上擦手。周围的男人看着她,眼神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厌恶。连好奇都没有,她想道。他们的表情专注而空洞,就像正在审视刚刚擤过鼻子的手帕。她闭上眼定了定神,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饿了。她取出包里的三明治开始吃,她小口小口地咬着面包,迫不及待地咀嚼。旁边另一个靠着车厢壁的男人也在吃东西——他不断从自己的兜帽里掏出一个个黑色的小东西塞进嘴巴,咬得嘎吱作响。她浑身颤抖地发现,那是去了头和腿的红蝗虫。周围嗡嗡的交谈声突然变低了,人们似乎在留意什么动静。在火车的隆隆声和车轮碾压铁轨那有节奏的哐哧声中,她听到雨点连续而急促地敲打着车厢顶上的铁皮。男人们互相点头示意,交谈声重新响起。她决定挤回门口,好在下一站下车,于是她微微低下头,开始奋力穿过人群。她的脚不时会踩到某个睡觉的人,引发一两声不满的咕哝;又或者手肘撞到别人的脸,惹来愤怒的抗议。每走出一步她都得大声喊叫:“抱歉!借过!”刚才她一头扎进了车厢尽头的角落,现在她得穿过整节车厢才能回到门口。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挡住了她的去路,男人拿着一个砍下来的羊头,它的眼睛就像嵌在眼窝里的玛瑙珠子。“噢!”她发出一声呜咽。男人木然看着她,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她用尽所有力气从他身边挤了过去,血淋淋的羊脖子蹭在她的裙子上。看到通往站台的门已经打开,她松了口气;现在她只需要从门口这群人中间挤过去就行了。她再次高喊着“抱歉!”,发起冲锋。站台上倒是没那么挤,因为外面冷雨肆虐,坐在站台上的人都拉起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头。她转身钻进车厢躲雨,刚抓住铁栏杆,她便看到了此生见过的最丑的一张人脸。那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身破烂的洋装,头上裹着一条权充头巾的麻袋,但他脸上原本应该是鼻子的地方只有一个三角形的黑洞,怪异的扁平嘴唇毫无血色。看到这张脸,她无缘无故地想起狮子的口鼻;她紧盯着他,根本无法挪开视线。男人似乎既没看她也不在乎外面的雨,他只是站在那里。盯着那张脸,她发现自己在想,因伤病而损毁的脸其实无伤大雅,某些脸庞虽然看似健康,但脸上的表情却透露了内在的堕落与腐坏,为什么人们总是害怕前者,全然不觉后者才更加可怖。对于这个问题,波特想必会归咎于眼下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也许他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