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阿尔赤·伦敦也要进城去。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一起在门厅里等候四轮轿式马车。领他们去追捕兔子的那个人站在外面,指望得到小费。

“告诉他别犯傻。”莫瑞斯暴躁地说,“我给他五先令,他却不肯接。无礼的混蛋!”

伦敦先生感到愤慨。仆人们都惯成什么样子啦?他们只肯收金币吗?既然如此,尽可以辞工嘛,说出来好了。他讲起妻子所雇的那个按月付工钱的奶妈。皮帕对她格外优遇。然而你能指望一个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人怎么样呢?只受一点儿皮毛的教育比不受还糟。

“说得好,说得好。”莫瑞斯边打哈欠边说。

不过,伦敦先生心里仍然琢磨着,莫非身份高的人自有乐善好施的义务呢?

“哦,倘若你有这么一种愿望的话,就试试看吧。”

他将一只手伸到雨里去了。

“霍尔,我跟你说,他乖乖地接受了。”

“是吗?这恶棍!”莫瑞斯说,“为什么他不肯接受我的呢?我猜想你给的多吧。”

伦敦先生面泛愧色,承认是这么回事。他生怕碰一鼻子灰,所以一狠心给了较多的小费。那家伙显然让人无法容忍,但他认为霍尔为此事较真儿,格调并不高雅。当仆人粗暴无礼的时候,就应该不予理睬。

然而莫瑞斯非常生气,感到疲倦,赴伦敦请催眠术师诊治,也使他焦虑。他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是彭杰待客简慢的一个例子。他有心报复,溜达到门口,用一种随便的、却含有威胁意味的口吻说:“嘿!那么五先令还是不够喽!那么你只肯接受金币喽!”安妮来给他们送行,把他的话打断了。

“祝你好运。”她对莫瑞斯说,表情极其妩媚,接着顿了顿,好像在邀他吐露秘密。她扑了个空,却补充说:“我很高兴,因为你现在并没有玩世不恭。”

“你高兴吗?”

“男人都喜欢让人家觉得自己玩世不恭。克莱夫就是这样。对吗,克莱夫?霍尔先生,男人个个都滑稽透顶。”她抚弄着项链,微笑了一下。“滑稽透顶。祝你好运。”这时莫瑞斯很中她的意。他的处境,以及他面对现实的态度,给她以有着恰如其分的男子汉气概的印象。“如今,恋爱中的女人,”当他们目送客人们动身的时候,她站在门外的台阶上对克莱夫解释说,“如今,恋爱中的女人绝不装腔作势——我但愿能知道那个女孩子的名字。”

那个猎场看守显然感到羞愧了,他从仆人手里把莫瑞斯的手提箱夺过来,搬到马车跟前。“把它放进去。”莫瑞斯冷淡地说。安妮、克莱夫和德拉姆夫人一个劲儿地挥手,他们就这么启程了。伦敦先生重新讲起皮帕按月付工钱的那个奶妈的事来。

“换换空气怎么样?”莫瑞斯招架不住了。他打开车窗,眺望那湿淋淋的园林。雨水这么大,荒谬透顶!干吗要下雨?宇宙万物丝毫也不关心人类!马车有气无力地沿着林间的下坡路跋涉。它好像永远也不可能抵达车站,皮帕的不幸也似乎绵绵无绝期。

离看守小屋不远处有一段险峻的上坡路,一向是坑坑洼洼的。两侧都扎煞着野蔷薇,抓挠马车的车帮,一簇簇花儿从车子旁边划过去。淋雨害得它们在泥水中拖脏了,有的生了黑腐病,有的蓓蕾开不成花朵。东一朵,西一朵,美取得了胜利,然而也不过是在幽暗的世界中绝望地闪烁而已。莫瑞斯一朵朵地端详。尽管他并不怎么喜欢花,它们那副衰败的样子却使他气恼。几乎没有完美的东西。这个枝子上的每一朵花都向一边倾斜,另一枝上密密匝匝地爬满了毛毛虫,要么就长了虫瘿[1],鼓鼓囊囊的。大自然何等无动于衷!何等不够格!他从车窗探出身去,想看看究竟有没有一样差强人意的东西,径直进入视线的是一个小伙子那双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

“天哪,怎么又是那个看猎场的家伙!”

“不可能,他不可能到这儿来。咱们是在房子跟前把他撇下的。”

“如果他一路跑,还是来得了。”

“他跑什么呢?”

“说得对,跑什么呢?”莫瑞斯说,随即撩起后边的车篷,朝野蔷薇丛眯起眼看——它已被晨霭遮住了。

“是他吗?”

“我瞧不见。”他的旅伴立即重新接过话茬儿,几乎不停地絮聒到二人在滑铁卢车站分手为止。

在出租车里,莫瑞斯重读一遍自己的书面材料,率直得令他吃惊。他信不过乔伊特,却把自己交到一个庸医手里。尽管里斯利做了保证,他仍把催眠术与降神会和敲诈联系在一起。只要在《每日电讯报》上读到这类报道,他就常常对着它咆哮如雷。他是否最好打退堂鼓呢?

然而,那座房子好像还说得过去。门打开后,小拉斯克·琼斯们正在楼梯上玩耍——这几个可爱的孩子们误认为他是“彼得叔叔”,抓住他的手不放。当他被关在候诊室里,拿起一本《庞奇》[2]的时候,情绪就越发正常了。他打算心平气和地听任命运摆布。他想要一个使他在社会上得到保证,肉欲有所削弱,并为他生儿育女的女性。他从未期待那个女人会给他纯粹的快乐——迪基那次,起码也还有快乐——因为在漫长的搏斗过程中,他已忘却了什么是爱。他向拉斯克·琼斯先生手中寻求的不是幸福,而是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