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我决不写悔过书,妈妈——昨天晚上我已经解释过,我没有什么可谢罪的。人人都在旷课,他们凭什么罚我停学?这纯粹是有意和我作对,您可以随便问任何人。喂,艾达,给我来杯地道的咖啡,可别给我盐水。”

艾达抽泣着说:“莫瑞斯,你把妈妈弄得心烦意乱,你怎么可以这样冷酷残忍呢?”

“我敢说,这不是故意的。我不认为自己冷酷。我要像爸爸那样直接就业,不要那没用的学位了。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害处。”

“别把你可怜的爸爸牵扯进来,他可从来没做过任何让人不愉快的事。”霍尔太太说。“哦,莫瑞,我亲爱的——我们大家对剑桥抱过多么大的期望啊。”

“你们不该这么哭哭啼啼的,”渴望起到强硬作用的吉蒂说,“这仅仅让莫瑞斯觉得自己很重要,其实他没什么了不起。一旦没人要求他写了,他马上就会给学监写的。”

“我才不写呢,这样做不合适。”哥哥斩钉截铁地说。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合适。”

“小姑娘看不出来的东西太多了。”

“这很难说!”

他瞥了她一眼。她说自己远比那些自以为成了小大人的男孩子所看出来的要多。她不过是诈唬而已。于是,他对妹妹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情消失了。不,他可不能谢罪,他没做任何不好的事,所以不愿意说自己做过。这是多年来他头一次接受诚实的考验,而诚实就像血液一样宝贵。莫瑞斯顽固地认为,他能够毫不妥协地过一辈子。凡是不肯对他本人和克莱夫做出让步的人,他一概不理睬!克莱夫的信使得他精神错乱。毫无疑问,他是个糊涂虫。倘若他是个通情达理的情人,就会写悔过书,回剑桥去安慰自己的友人。然而这是激情造成的愚蠢,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肯只要一点点。

莫瑞斯的母亲和妹妹继续唠叨并哭泣。他终于站起来说:“在这样的伴奏下,我吃不下去。”就走到庭院里去了。母亲端着托盘跟了出来。她的宽厚惹恼了他,因为爱情使运动员莫瑞斯成长起来了。对她来说,捧着放有烤面包片的托盘,边说好话边溜达算不了什么,她只不过是想让儿子也变得跟她一样宽厚而已。

她想知道自己是否听错了。难道他真的拒绝悔过吗?她琢磨着,倘若她父亲知道了,会说些什么。接着,她偶然得悉,老人家送给莫瑞斯的那份生日礼物竟被撂在东英吉利亚[1]的道旁了。她认真地对此事表示关切,因为对她而言,丢摩托车比丢学位更明白易懂。两个妹妹也牵挂此事。直到晌午为止,她们不断地为摩托车而哀叹。尽管莫瑞斯一向能够让她们闭嘴,或把她们打发到听不见她们声音的地方去,但他生怕她们过于顺从,会像复活节放假期间那样削弱他的志气,所以什么也没说。

到了下午,莫瑞斯的精神崩溃了。他想起克莱夫和自己仅仅相聚了一天!而且就像一对傻子似的乘着摩托车疾驰——却不曾相互搂抱!莫瑞斯没有理解,正因为如此,他们这一天才尽善尽美。他太年轻了,不曾察觉为接触而接触是何等平庸。虽然他的朋友在抑制着他,他还是几乎倾注全部激情。后来,当他的爱获得第二种力量时,他才领悟命运待他不薄。黑暗中的一次拥抱,在光与风中的漫长的一天,是两根相辅相成的柱子。眼下他所忍受的别离的痛苦,并非为了破坏,而是为了成全。

他试着给克莱夫写回信,他已经在惧怕虚伪了。傍晚他收到另一封来信,是用“莫瑞斯,我爱你!”这样的词句构成的。他在回信中写道:“克莱夫,我爱你。”随后,他们之间每天都有书信往来,毫不在意地相互在心里制造着对方的新形象。信件比沉默更迅速地引起曲解。心怀恐惧,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克莱夫感到害怕。于是临考试前,他请假直奔伦敦。莫瑞斯与他共进午餐,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双方都已经很疲倦了,却选了一家噪音格外大的饭馆,彼此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我一点儿也不愉快。”分手的时候克莱夫说。莫瑞斯感到宽慰,他自己都装出一副愉快的样子,心里就更加难受了。他们约定,今后在信中仅限于写事实,除非有紧急情况,不再写信。心理上的压迫感减少了。莫瑞斯头脑发热,几乎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只不过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之后,他接连睡了几夜,连梦都没做,终于康复了。然而,日常生活依旧不愉快。

他在家中的地位是不正常的,霍尔太太希望有人替他做出决定。他俨然是个大人了,上次过复活节假期时,还把豪厄尔夫妇解雇了。然而另一方面,他在剑桥受到停学处分,尚未满二十一岁。在她这个家里,该给他什么样的地位呢?在吉蒂的鼓动下,她试图向儿子显示一下自己的权威。莫瑞斯起初露出了真正惊讶的神色,随后就敌视起她来。霍尔太太动摇了,虽然喜欢她的儿子,却采取了求助于巴里大夫这一不明智的措施。一个傍晚,大夫叫莫瑞斯到自己家去,说是有话跟他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