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3/28页)

克莱因被这种新的认识深深地震惊了。他觉得自己是个玩火柴时点燃了房子的孩子。现在房屋在燃烧。天啊!他从中得到了什么呢?就算他去了西西里岛或君士坦丁堡,能让他年轻二十岁吗?

这时火车开了,村落一个接着一个向他迎面而来,有着独特的秀美,是一本赏心悦目的画册,里面有人们期望在南方看到,从明信片上熟悉的所有美丽景物:小溪上桥拱弯弯的石桥,褐色的岩石,长满矮小蕨类植物的葡萄园墙,细高的钟塔,教堂正面的墙色彩斑斓或被有微微隆起的雅致的拱形门和穹顶的前厅所遮掩,粉红色的屋宇,砌着厚墙的拱廊厅堂涂着清凉至极的蓝色,柔媚的栗树,间或是墨柏,攀登的羊群,一个庄园主房前的草坪上是上好的棕榈树,矮小,树桩粗壮。一切都是那么奇特,简直难以置信,所有这一切简直美不胜收,显出许多令人愉悦的东西。是有这样的南方,它不是虚构的故事。石桥与柏树圆的是青年时代的梦,屋宇与棕榈树对他说:你已摆脱了旧的生活,完全崭新的生活开始了。空气和阳光仿佛加了调料与增强剂,呼吸轻松了,生活有可能了,手枪变得多余了,在枕木上了却一生不那么急切了。即使经历了一切不幸,尝试一番看来还是可能的。生活或许能忍受下去。

疲倦再次收伏了他,现在他更容易香梦沉酣,于是睡着了,一直睡到晚上,一个旅馆小城响亮的名字唤醒了他。他急忙下了车。

一个帽子上有“米拉诺旅馆”标牌的侍应生用德语跟他攀谈,他订了一间房间,要了地址。他睡眼迷离,蹒跚地走出玻璃大厅与陶然意境,走进了柔和的夜晚。

“我想象中的檀香山就是这样子,”这一想法掠过脑海。一种喧闹非凡的景色,几乎已是夜景,向他摇曳而来,令他陌生,不可思议。在他面前,山坡笔直而下,山下深深镶嵌着一座城,他垂直地俯视下面璀璨耀眼的广场。陡峭的尖尖宝塔糖似的山峦从四面八方向一个湖泊陡然倾斜,湖泊在无数码头灯的映射中清晰可鉴。一辆缆车像个篮子朝着城市,顺着井状山丛而下,既危险又像孩儿玩具。几座高耸的山峰上,直至山尖亮着灯的窗户大放光明,随意排列成一行行,一层层,组成星座。大宾馆的屋顶从城市向上拔起,幽暗的花园点缀其间,一股夏季温暖的晚风夹着尘埃与花香在目眩的路灯下,心情舒畅地飘浮而过。从水边灯光纷纷荧荧的晦暗处涌来有节奏的、滑稽可笑的铜管乐。

这是不是檀香山,墨西哥或意大利对他来说无所谓。这是异乡,是崭新的世界,崭新的空气,哪怕它使他困惑,悄悄地给他带来恐惧,但毕竟散发着陶醉、令人难忘和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的芳香。

一条街道好像通向野外,他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走过仓库和空的货车,转而又路过郊外小屋,里面有人用意大利语大声喊叫着,在一个酒馆院子里,曼陀铃声刺人耳膜。在最后一栋房子里响起一个少女的歌声,和谐悦耳的歌声所散发出的魅力使他心魂不安,令他高兴的是能听懂一些歌词并记住了副歌部分:

妈妈不同意,爸爸不同意,我们又如何相爱?

歌曲仿佛从他年轻时的梦中传来。他浑然不觉地继续沿着街道走,着迷般地潜入蟋蟀鸣唱的温煦夜色中。这时出现了一个葡萄园,他中了邪似的停住了脚步:一阵烟火,一盏盏绿光闪烁的小灯轮番起舞,灯火充溢在空气与馥郁芬芳的蒿草里,无数流星陶陶然缤纷曼舞。这是一群萤火虫,它们悠缓地悄无声息地掠过暖风飘拂的夜晚。夏季的空气与泥土仿佛在闪闪烁烁的造型和无数闪动的小星星中优哉游哉地尽情享受。

外乡人良久面对这魔幻般的景象,沉醉其中,因这美妙的奇景而忘却了这次旅途中忧心忡忡的事,忘却了他生活中忧心忡忡的事。还有现实存在吗?还有业务和警察吗?还有候补文官和证券行情报告吗?十分钟路以外的地方有火车站吗?

从生活中逃进一个童话世界里的逃兵慢慢朝城市方向转过身来。灯光闪射。人们冲他喊着他听不懂的话。不知其名的巨树郁郁葱葱,一个石制教堂连同令人眩晕的平台悬荡在峭壁上,灯火通明的街道被阶梯隔断,像山溪似的匆匆向小城流去。

克莱因找到了他的旅馆,一进无比简朴的明亮房间、大厅与楼道,他的陶醉感即刻消失殆尽,胆小羞怯复归,连同他的不幸与罪恶。他在门房、侍者、电梯操作工及旅馆客人们警觉审视的目光下,猥猥琐琐地蜷缩在饭店最凄寂的角落里。他用微弱的声音要来菜单,好像他还很穷,不得不节省,仔细地将所有菜的价格一起浏览了一遍,点了些便宜的菜,鼓起勇气装腔作势地要了半瓶本不喜欢喝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当他最终把门一关,躺在自己简陋窄小的房间时满心欢喜。旋即就入睡了,睡得酣畅死沉,但只有两三个小时。他再次醒来时仍是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