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25/28页)
“很快就去,放心吧。你觉得没劲吗?”
他把她揽了过来,两人欲火旺盛,暴风雨的余辉在亲吻中熊熊燃烧。习习凉风一阵阵由窗子吹了进来,带着树叶的苦涩味,带着泥土淡淡的芳香。颠鸾倒凤后他们俩很快入睡。枕头上他那消瘦的脸庞紧挨着她那有朝气的脸庞,他那干枯的稀发紧挨着她那茂密浓发。窗前,夜里的暴风雨喷吐出最后的火焰,闪闪发光,乏力后寂灭了,暴风雨渐渐消歇,静寂的雨水安然地流泻进树里。
一点钟刚过,睡不了长觉的克莱因从昏沉沉的压抑的纷乱梦境中醒来,脑袋乱哄哄的,眼睛生痛。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猛地睁开眼睛,思考着他在什么地方。已是深夜,有人在他身边呼吸着,他在特莱希娜这儿。
他慢慢坐起身。现在痛苦再次来临,现在他注定又要一小时复一小时地躺在那儿,心怀悲苦与畏惧,孤自一人承受着无聊的痛苦,动着无用的脑筋,担着无用的心。恶梦把他惊醒,恶梦中沉重的油腻的感觉还在他心头爬行,恶心,恐惧,厌烦,自卑。
他摸到开关打开了灯。惨淡的月光洒抹到素白的枕头和堆满衣服的椅子上,窗洞黑幽幽地悬挂在窄墙上。特莱希娜侧过去的脸上投下了阴影,脖颈和头发闪闪发亮。
过去他有时也曾这样看着妻子躺着,他躺在她身边时而也失眠,嫉妒她的睡眠,像是被她沾沾自喜,心满意足的呼吸所讥笑。再也没有,再也没有比睡觉时更容易被他人这样彻底,这样完全地抛弃的了!现在,像以往经常发生的一样,他再次想起了耶稣受难像,在客西马尼园里,当死亡的恐惧快使他窒息时,他的门徒们却在睡觉,睡觉。
他轻轻地把枕头连同特莱希娜睡着的头往自己这边拽了拽。现在他看着她的脸,睡眠中如此陌生,如此旁若无人,脸完全背着他。一个肩膀和胸乳裸露了出来,麻织布被单下的躯体随着每次呼吸轻轻隆起。有意思,他想起人们怎样在情话,情诗,情书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甜甜的嘴唇和面颊,从不提肚子和大腿!骗人!骗人!他长久地端详着特莱希娜。她还可以用这妩媚的躯体、胸乳和这白净、健康、强壮、保养得很好的四肢反复勾引他,拥着他,从他那儿得到快乐,然后休息,入睡,心满意足,睡得死沉,没有疼痛,没有恐惧,没有意识,漂亮,麻木,愚蠢得像个健康的睡着的动物。而他将躺在她身边,失眠,神经跳跃着,心里充满苦楚。还要经常这样吗?还要经常这样吗?啊不,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有多次了,也许再也不了!他抽搐了一下。不,他知道一点:永不再这样了!
他呻吟着,用拇指揉揉眼眶,眼睛与太阳穴之间疼痛难当。瓦格纳肯定也有过这种疼痛,那个教师瓦格纳。他有过疼痛,这种剧烈的疼痛,肯定长达几年之久,承受着,忍受着疼痛,在此过程中变得成熟了,在悲痛中,在他那无用的悲痛中以为离上帝近了。直到有一天他痛不欲生,就像他,克莱因一样痛不欲生。疼痛的确是最微不足道的,但思想,梦幻,恶梦!于是有一天夜里瓦格纳站起身,认识到再这样继续下去,还要把许多这样痛苦无比的夜晚挨个排列起来是毫无意义的,这样是无法到上帝那儿的,于是取来了刀。这样做也许没用,瓦格纳杀人也许很蠢,很可笑。谁不知道他的悲痛,谁没尝过他的苦难,谁就不能理解这一点。
他自己就在不久前的梦里用刀把一个女人扎死了,因为无法忍受她扭曲的脸。当然一个人喜欢的每张脸都是变形的,如果它不再说谎,如果它不言语,如果它在睡眠,它就扭曲着,无情地挑逗着。这时人可以把这张脸看个透彻,看到里面没有一点爱情,就像人将自己的心看透时也没发现一点爱情一样。这时的脸只有对生命的饥渴与恐惧,出于恐惧,出于孩子般对寒冷,独处与死亡愚蠢的恐惧,人们逃到一起,彼此亲吻着,拥抱着,脸擦着脸,腿夹着腿,把新人抛到这世界上来。就是这样。他过去就是这样来到他妻子身边的。村里酒馆的老板娘就是这样来到他身边的,就在前不久,在他现在的路的起始处,在一间光秃秃的石板小屋里,赤着脚,默默无语,被恐惧,被对生命的饥渴,被对安慰的渴求所驱使。他也是这样来到特莱希娜身边的,反之亦然。始终是同一种本能,同一种渴求,同一种误解。也始终是同一种失望,同一种强烈的痛苦。人以为就在上帝身边,于是将一女人搂在怀里。人以为达到了和谐,只是把他的罪责与悲哀转移到一个遥远的未来的生命身上!人把女人搂在怀里,吻她的嘴巴,抚摩她的乳房,和她生出一个孩子,将来,同一种命运落在孩子头上,他夜里也是这样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也是这样从陶醉中醒过来,用疼痛的眼睛注视着深渊,诅咒整个过程。把它想到底简直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