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6/20页)

但是艾茜丽亚用她低沉可爱的声音打断了话头。“不要说了!谁再说死或者逝世这样的字眼,我就不再理他。喂,菲尼斯加,克林格梭尔!”

克林格梭尔笑着走近她,“你说得对,好孩子!如果我再说一个死字,你可以用阳伞刺我的双眼。不过说真的,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朋友们!今天有一只童话故事里的鸟儿在歌唱,我在今天清早就听过一回了。今天还吹着童话故事里的好风,上天派来一个仙童用风儿唤醒了沉睡的公主,也吹醒了人们的明智理性。今天还盛开了一朵童话故事里的鲜花,一朵蓝色的花,它一生只开一次,谁来摘到手,谁就能获得极大的快乐。”

“他这番话有什么含意吗?”艾茜丽亚问医生,让克林格梭尔听见了。

“我的意思就是说:这一天永远不会再来了,谁若不去咀嚼它,汲饮它,品尝它和嗅闻它,他这一生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永远不会再有今天的太阳,它联系着天空中的一切星座,联系着主神朱庇特、我、阿格斯多、艾茜丽亚以及我们大家,今天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一千年也不会。因而我要为了幸福在你左边走一会儿,还要替你举着这把翠绿阳伞,我的头在绿光下会像一颗猫眼石。你也必须和我互相配合,唱一首歌吧,你最爱唱的一首歌。”

他握住艾茜丽亚的胳膊,在阳伞的翠绿色阴影下,他那轮廓分明的脸被渲染得柔和起来。他已迷上了那鲜亮的色彩。

艾茜丽亚开始唱歌:

我的爸爸不应允,他让我嫁给一个军人——

大家跟着她一起唱,边唱边走向森林,走进森林,直到山坡实在太陡才停止唱。小路像一架梯子在遍布蕨类植物的大山上陡直向上延伸着。

“这支歌真够惊人的!”克林格梭尔赞叹道。“爸爸反对这对恋人,他总是这样。他们拿起一把锋利的刀,杀死了爸爸。他离开了人世。这件事发生在黑夜,没有人看见,除了月亮、星星和上帝,但是月亮不会揭露他们,星星沉默无语,而亲爱的上帝也将宽恕他们。写得多美多坦诚啊!一个当代诗人还想这么写,那可就要被人用石块砸死了。”

他们在阳光闪烁的栗树阴影下攀登着狭窄的山径。克林格梭尔往上看,只见女画家裹着透明粉红丝袜的小腿正对着自己的脸庞,往下看,但见绿色阳伞穹形下隐现着艾茜丽亚黑色鬈发。她那身丝质服装在伞下变成了深紫色。

在一幢蓝色和橘黄色的农舍附近,青绿色的苹果掉落在草地上,他们尝了尝,全都又硬又酸。女画家向他们叙述了战前的一次如痴如醉的旅行,在塞纳河上,在巴黎。是啊,在巴黎,当年的日子多么快乐!

“不会再有这种日子了。永远不会。”

“也不应该再有了,”克林格梭尔激动地喊叫说,猛烈摇晃着自己雀鹰般的尖脑袋。“什么东西都不应该再回来!为什么要回来?那都是幼稚的愿望!战争把一切以往的事情都抹上了一重天堂般的光彩,包括那些最愚蠢、最多余的往事。是的,当年在巴黎过得很美,在罗马很美,在阿耳勒斯也很美。但是,今天在这里难道不美吗?天堂并不在巴黎,并不在当年的太平日子,天堂正在这里呢,正静息在上边的山头上,我们再走一个钟点就可以抵达天堂中心了,成为与基督同时钉上十字架的罪犯,他会对我们说:今天你我同在天堂。”

他们已经走出树影斑驳的林间小道,进入了宽阔的车行道,明亮而烫脚的道路螺旋形伸向山顶。克林格梭尔戴着深绿墨镜走在队伍最后,以便细细观赏这一小群色彩缤纷的人形的背影。他没有携带任何画具,连最小的写生本也没有。然而他依然被周围的景色所激动,驻足而立至少一百次。他那瘦削的白色身影衬着红色碎石路面站在槐树林边,显得孤独寂寞。夏日烤热了山头,阳光笔直地射向山下,山谷深处蒸腾起一百种颜色的雾气。眺望邻近的山峦,白色的村庄掩映在绿色和红色之间,衬着蓝色的山脊,一座山峰接着一座山峰,越往远处,山峰就越明亮而湛蓝,最远处是层层叠叠积雪的山峰的水晶般的尖顶。越过刺槐和栗树林望去,沙洛特山的巨大崖壁和驼峰状的顶端呈现出一派浅红和淡紫色。但是这群人却比一切更为美丽,他们在翠绿的衬托下,在阳光中好似一朵朵花儿,艾茜丽亚的绿伞像一只巨大的金龟子闪闪发光,伞下是美丽的黑色鬈发,身材苗条的女画家一身白衣,脸色绯红,其他人也同样脸容鲜艳。克林格梭尔贪婪地汲饮着他们的秀色,思绪却飞到了吉娜身边。再过一个星期,他才能再见到她,她此刻正坐在办公室里打字呢,他难得有机会看见她,还从未单独相处过。他爱她,但是她恰恰对他一无所知,不了解他,在她眼中,他不过是一只奇怪而罕见的鸟儿,一个陌生的著名画家而已。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只渴念她一人,不再想喝别人的爱情之酒。这不是他一贯的态度,他从不只爱一个女人。他总是只想在她身边呆一个小时,为了握一握她那纤细的手指,让双脚挨近她的鞋子,在她的颈上印下轻轻一吻。克林格梭尔沉思不语,对自己的滑稽痴情大惑不解。难道他已届老年,已到转折关头?难道这是四十岁中年男子对二十芳龄女子的迟到的感情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