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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晚上起,乔迪把东西搬到楼下一个房间里就睡在那儿了。他并不真正恨珍妮,但他要她这样想。他爬开去舐自己的伤口。在店里他们话也不多。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事情已经平息了,一切看上去是这样平静和安宁。但是这种平静是休战状态,因此必须想出新的念头,找出新的话来说。她不愿像这样生活,为什么乔可以时时刻刻这样对待她,而她让他丢了一次面子他就生这么大的气?乔这样对待她已经多年了。好吧,如果他们之间必须要保持一个距离,那也只好如此。乔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能消了气,不再像陌生人那样对待她。

同时她也注意到乔全身变得有多么松松垮垮,像一块熨衣板上挂着许多袋囊。他眼角下的肿泡垂在颧骨上,从耳朵上垂下的带毛的肿泡浮在腭下的脖颈上。软绵绵的肉囊从耻骨垂落,坐着时就搁在大腿上。但是就连这些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像蜡烛油一样越耗越少了。

他还有了新交。过去他从不放在心上的人现在似乎倍受青睐。他一向看不起草药郎中之类的人,但现在她看到一个从阿尔塔蒙特泉来的骗子几乎天天都要上门,她一走近他们就压低了声音,或干脆不出声了。她不知道驱使他的是一种困兽犹斗的希望,他希望在她眼中自己仍有着过去的躯体。草药郎中的事使她很是遗憾,因为她怕乔指望这个无赖给他治好病,而他需要的是个大夫,而且是个好大夫。他不吃饭,她很担心,后来才发现他让戴维斯老太婆给他做饭。珍妮知道自己做饭比老太太做得好得多,也比她干净。于是她买了牛骨给他做了个汤。

“不了,谢谢你,”他简短地对她说,“就这样我想好起来已经够难的了。”

她先是惊得目瞪口呆,后来感到很伤心,因此她径直去找她的亲密好友费奥比·华生,把一切告诉了她。

“我宁肯死也不愿让乔迪觉得我会伤害他,”她哭泣着对费奥比说,“我们俩之间并不是一切都那么愉快,你知道乔是如何崇拜自己亲手干的一切,但是在天之上帝知道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人的事。这样太卑鄙,太不光明正大了。”

“珍妮,我以为事情会过去,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些:自从店里那桩事发生后,人们就在说乔给‘斗败了’,是你干的事。”

“费奥比,很久很久以来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引鱼上钩,可是这事真——真——啊,费奥比!我该怎么办?”

“你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装不知道,现在你们俩散伙离婚已经太晚了,你就回家去,坐在你那大椅子上什么话也别说。反正谁也不会相信那些话的。”

“想想看,我和乔迪一起过了二十年了,现在还得担上要毒死他的恶名!费奥比,这简直是要我的命!我心里是一阵接一阵地悲痛。”

“这是那个自称足智多谋的大夫、其实是个一文不值的黑鬼为了讨好乔迪给他说的一通鬼话。他看出来他病了——好久了,谁都知道他病了,我猜他又听说了你们俩不和,他的机会来了。去年夏天他这只大蟑螂就打算在这一带卖大土蛇来着。”

“费奥比,我根本不相信乔迪信他那通鬼话,他从来也没相信过他的胡说八道。他假装相信,就为了让我伤心。我站着一动不动,拼命做出笑的模样,简直要死了。”

此后的许多个星期她常哭,乔渐渐虚弱得无法料理事情,卧床不起了。但他仍残酷地不许她进入他的病室。家中人来人往,人们用盖碗端来肉汤或其他供病人吃的食物,丝毫也不把她当乔的妻子对待。过去除了来干仆役的活外从未进过市长家院门的人现在大摇大摆以他的心腹的面目出入。他们来到店里,得意洋洋地察看她做的事,回到宅子里去向他报告。说什么“斯塔克斯先生需要有人代他照料照料,到他能起来自己照料时为止”。

但乔迪再也起不来了。珍妮让山姆·华生把病室里的情况告诉她,得知他所说的情况,她让他到奥兰多去请个医生来,她没有告诉乔她派人去请医生,因此他根本没有机会拒绝。

“就是个时间问题了,”大夫对她说,“一个人的肾脏停止了工作是不可能再活下去的。他两年前就该治疗,现在已经太晚了。”

于是珍妮开始想到死神。死神,这个住在遥远的西方有着巨大的方方的脚趾的奇特的存在。那居住在平台一样既无墙壁又无房顶的直立的房子里的巨大的存在。死神要掩护物干什么?什么风能吹向他?他站在他俯视世界的高屋中,整天全神贯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刀剑出鞘等待着使者来召唤他。他从有天地之前就已经站在那儿了,现在她随时都可能在院子里看到他翅膀上掉落的羽毛。她又悲伤又害怕。可怜的乔迪!不该让他独自在屋子里挣扎,她让山姆进去建议让大夫去看他,但乔拒绝了。这些用药治病的大夫对付正儿八经的病还行,可是对付他这病他们无能为力。一等那足智多谋的人找出埋藏着的对他的诅咒是什么,他的病就会好了。他根本不会死。他就是这么想的。但山姆告诉她的却是另一种情形,因此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使山姆没有告诉她,第二天早上她也会知道,因为人们开始聚集在大院子里的棕榈和楝树下,那些过去不敢涉足此地的人悄悄走进院子,但没有到房子里去。他们往树下一蹲,等待着。谣言这只无翅鸟的影子笼罩在小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