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阿尔伯特·肯尼迪。喜欢他的人都叫他柏特,他住在后面的房间,也是库柏太太最早的房客之一。他四十五岁,在旧金山长大,但看起来比特芮丝在小城里遇到的任何人都要像纽约人,光是这个特点,就足以让特芮丝避免跟他碰面。他常邀特芮丝去看电影,但她只去了一次。她心情烦躁,只想自己到处逛,随意看看,想想事情,因为天气太冷,风太大,没办法在户外素描。而且一开始吸引她的景色现在已经变得没有新意了,不能拿来当素描的主题,都是因为这些景象她已经看了太多次,等待了太久。特芮丝几乎每天晚上都到图书馆报到,坐在桌旁边看六七本书,然后才绕路回去。

她回到居所,只是为了过一会儿后继续外出闲逛,让自己在一阵阵寒风下冻僵,或让风带她沿街前行。要是没有风,她就不会继续走。有扇窗户流露出灯光,她看见里面有个女孩坐在钢琴边;另一扇窗里面有个男人在大笑;她又在另一扇窗里看见一个女人在缝东西。她想起自己连一通电话也不能打给卡罗尔,想起自己现在甚至不知道卡罗尔此刻在做什么。她觉得比风还要虚空。她感觉到卡罗尔的信中还隐瞒了某些情节,没有把最糟糕的事情告诉她。

在图书馆里,她看着书里欧洲的照片,有西西里的大理石喷泉、阳光下的希腊古文明遗迹,想像自己和卡罗尔有朝一日是不是真的会到这些地方游览。她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包括两人首度横跨大西洋的旅程,还有每个早晨,不管在哪里,她从枕头上一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卡罗尔的脸,知道那天属于她们两人,没有任何事情会拆散她们。

还有那件美丽的东西,在街上一家她没去过的古董店里阴暗的窗户边,立即震慑她的心灵和肉眼。特芮丝盯着那件东西,感觉到那件东西消弭了心里无名的、早已遗忘的渴望。这件物品的瓷质表面上用彩色亮釉漆着明亮的小小菱形图案,颜色有红、蓝、深红和绿色,轮廓则是和丝绣一样闪亮的金色,即使覆盖在一层薄薄的灰尘之下,看起来依旧美丽。旁边还放了一只金戒指。这是一个小小的蜡烛台。她想,这个蜡烛台是谁做的,又是为了谁而做的?

隔天早晨她回到这家店,买下这件美丽的物品,想要送给卡罗尔。理查德寄来的信也在那天早晨从科罗拉多泉市转寄过来。特芮丝坐在街上的石凳上,把信打开。图书馆就在那条街上。理查德用公司的信纸写信:桑姆科罐装瓦斯公司。烹饪、热能、制冰。理查德的名字出现在最顶端,职务是杰弗逊港分公司总经理:

亲爱的特芮丝:

我要感谢丹尼告诉我你现在人在哪里。你或许认为我这封信对你来说没有必要,也许对你来说真的是如此;或许你还没脱离我们那天在咖啡店谈话时你所身处的迷雾。但我认为有必要把事情讲清楚,那就是:我现在的感觉和两个礼拜之前已经不一样了。上次我出于冲动写信给你,那时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我也知道你不会回信,我也不期待你回信。当时我已经清楚知道,我不再爱你了。我现在对你的最大感觉,也是我一开始就对你怀抱的感觉,那就是厌恶。我厌恶你,是因为你和那女人纠缠不清,而且因此把所有人都置之不顾。我也相信你和她的关系非常病态,非常可悲。我知道你和她不会长久,我从一开始就这样说过了。遗憾的是,这段关系结束后别人也会很厌恶你;至于他们会有多厌恶你,那就要看你现在虚掷生命到什么程度来决定了。你和她的关系既幼稚又欠缺坚固的根基,就如同仰赖没有营养的糖果或者其他东西过日子,而不吃有益生命健康的粮食一样。

我现在常想我们放风筝那天你问我的问题。我真希望我当时就先采取行动,不要让事情演变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因为当时我还爱你,还愿意出力拯救你。现在我不爱你了,也不愿再出力救你了。

大家还是跑来问我你的事情。你要我告诉他们什么呢?我打算把真相告诉他们,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摆脱这件事,我再也无法背负这件事情了。我已经把你留在我家里的东西寄回你的公寓,如今我只要稍稍想到你,稍稍想到必须与你联系一下,都会把我弄得心情低落;一切与你相关的东西,我碰都不想碰,更不想碰你这个人。我现在可是出于理智才说这些话的,不过我认为你大概一个字也听不懂,我觉得你只能听懂以下这句话:我再也不想和你有牵连了。

她可以想象理查德写这封信时,柔软的薄唇必定紧绷成一条直线,而且上唇也会产生细小的、绷紧的皱纹。顷刻间她仿佛清楚看到了他的脸,但一晃他的脸庞又消失了,已经模糊且远离;而理查德这封信带来的纷纷扰扰,现在也已经模糊而遥远了。她站起来,把信放回信封,然后继续往前走,希望理查德就这样把自己给彻底忘记算了。但她只能想象理查德用一种热切的、亟欲与人分享的奇特态度,到处去讲她的事情;这种奇特的态度,她离开纽约之前就看到过了。她想象着某天晚上理查德在帕勒摩酒吧,把她的事情讲给菲尔的那种画面,也想象着他告诉凯利一家人的画面。不管他怎么说,她可是一点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