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5页)

“累了吗?”卡罗尔平静地问道。

这问题似乎问的不是现在累不累,而是一直以来的情形。“对。”

卡罗尔走到她后面,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特芮丝可以在记忆中看见她的手,灵活而强壮。卡罗尔按着她的肩膀时,手上出现了细长的肌腱。卡罗尔的双手移向她的颈项和下巴,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卡罗尔把她的头稍微倾斜一点,在发丝边缘轻轻吻了一下。那段时间心如潮涌,感觉太过强烈,甚至冲散了卡罗尔动作带来的愉悦。特芮丝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卡罗尔的吻。

“跟我来。”卡罗尔说。

她再度和卡罗尔上楼。特芮丝倚着栏杆爬了上去,突然之间,她想起了罗比谢克太太。

“我想,小睡片刻应该无妨。”卡罗尔说。她开始铺着印花棉质床单和毯子。

“谢谢你,我并不是真的……”

“把鞋子脱掉。”卡罗尔轻柔地说,但她的语气像是在命令特芮丝。

特芮丝看着床。她前一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我觉得我睡不着,但如果我睡着的话……”

“半小时后我会叫醒你。”特芮丝躺下来时,卡罗尔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坐在床边。“特芮丝,你几岁了?”

特芮丝抬头看她,虽感到无法直视她,但还是与她目光相接。她不在乎卡罗尔会不会把她勒死,不在乎自己现在就死去。她躺卧着,脆弱无助,她是这个房子的闯入者。“十九岁。”听起来多老啊,比九十一岁还要老。

卡罗尔虽然显出一点笑容,但仍然眉头紧皱。特芮丝觉得她想事情想得太用力了,旁人几乎可以触摸到存在于两人中的思绪。然后卡罗尔的双手滑到特芮丝的肩膀下,把头低下来埋进特芮丝的颈部。特芮丝感觉到卡罗尔的身体绷紧了,叹了一口气,她的脖子温热了起来。这口气带着卡罗尔的发香。

“你还是小孩子。”卡罗尔好像在责怪她似的说着。她抬起头。“你想要什么?”

特芮丝想起在餐厅时想到的事情,惭愧地咬着牙。

“你想要什么?”卡罗尔重复了一次。

“什么都不用。谢谢。”

卡罗尔起身走向梳妆台,点了支烟。特芮丝透过半闭的眼睛看着卡罗尔。尽管她喜欢香烟,喜欢看到卡罗尔抽烟,但看到卡罗尔坐立不安,仍让她担心。

“想喝什么?饮料吗?”

特芮丝知道她指的是水。从卡罗尔语气里的温柔和关切,她就可以感觉出来,卡罗尔对她仿佛是对着一个生病发烧的小孩一样。特芮丝说:“我想要热牛奶。”

卡罗尔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热牛奶。”卡罗尔故意学她说话,开着玩笑。然后离开房间。

好长一段时间,特芮丝都处于焦虑和昏昏欲睡的中间状态,直到卡罗尔端着牛奶再度出现为止。牛奶装在玻璃杯中,底下有个碟子。卡罗尔扶着碟子和杯子的手把,用脚关上门。

“我把牛奶煮开了,上面有点浮沫。”卡罗尔的话听起来有点愠怒。“抱歉。”

但特芮丝很开心,她知道这就是卡罗尔会出的状况:心里想着其他事情,任由牛奶煮到滚。

“你就要牛奶这样子吗?就像这样不加东西?”

特芮丝点头。

“嗯,”卡罗尔边说话,边坐在椅子扶手上看着特芮丝。

特芮丝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牛奶很烫,一开始嘴唇几乎没法碰。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牛奶在嘴巴里扩散,散发出的味道混合了各种有机香味。牛奶尝起来似乎有骨头和血的味道,有温热的肉味或毛发味,像粉笔般毫无咸味,但又像逐渐成长的胚胎一样有生命力。牛奶从上面到杯子底都很烫,特芮丝喝着牛奶,就像喝下童话里会变身的药水一般,也像毫不起疑的战士喝下致命的毒酒一样。然后卡罗尔过来拿走了杯子,半梦半醒中特芮丝意识到卡罗尔问了三个问题,一个和幸福有关,一个和店里有关,一个和未来有关。特芮丝听到自己回答了这些问题。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上扬,变得模糊不清,就像她无法控制的泉水,最后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告诉卡罗尔自己怕什么,讨厌什么,告诉卡罗尔她的寂寞。她告诉她理查德的事,还有巨大的失望。她还告诉卡罗尔自己父母的事,母亲还在,但特芮丝从十四岁起就没再见过她了。

卡罗尔问话,然后她答话,不过她并不想谈到母亲。她母亲并没有那么重要,甚至不是她失望的原因,她的父亲才是。特芮丝六岁时父亲就死了,他是个有捷克血统的律师,终其一生的愿望就是当画家。她父亲与众不同,温和又有同情心,对那个唠叨不停的女人也从来不会发怒,不会提高声音对抗她。他既非好律师,也不是好画家。他身体一直不好,最后死于肺炎。在特芮丝心里,夺走他生命的是她母亲。卡罗尔一直问一直问,特芮丝便提到她母亲带她到蒙克莱尔的一家学校去,那年她八岁。她也提到她母亲偶尔才会去探望她,因为她常在全国各地旅行。她是钢琴家,不,不,不是第一流的钢琴家。怎么可能是第一流的?但她很有企图心,所以一定会找到工作。特芮丝十岁时母亲再婚。特芮丝放圣诞假的时候,曾去纽约长岛找妈妈。他们虽然邀她留下来,但听起来又不太诚恳。特芮丝不喜欢她的继父尼克,因为他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大块头、有深色头发的人,声音洪亮,动作激烈而热情。特芮丝相信他们的婚姻会圆满,她母亲当时已经怀孕了,后来生了两个小孩。特芮丝和他们住了一个星期后,又回到儿童之家。此后她母亲来看了她三四次,每次都会带给她礼物,或者是大衣,或者是书本,有一次还带了个化妆盒来。特芮丝很讨厌那个化妆盒,因为化妆盒让她想起母亲上了睫毛膏的纤细的睫毛。她母亲拿那些礼物给她时都很不自然,就像虚伪的求和礼物一样。有一次母亲还带了个小男孩来,那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特芮丝马上就明白她已经是外人了。她母亲并不爱她的亲生父亲,她八岁时就被母亲留在学校里,既然这样的话,现在又何必大费周章来探望她,来找她?如果特芮丝和学校大多数女孩一样,没有收到礼物,说不定还会快乐一点。最后,特芮丝告诉她母亲,她不希望她再来学校看她,从此母亲就没再来过了。她对她母亲最后的记忆就是羞愧、悔恨的表情,那双褐色的眼睛紧张地往别处看,像抽搐的微笑,还有一片沉默。后来她十五岁了。学校里的修女知道她母亲没有写信来。修女们请她母亲写信来,她母亲也写了,但特芮丝并没有回信。十七岁毕业之际,学校向她母亲要了两百块钱。特芮丝不想拿她的钱,也相信她母亲一毛也不会给,但她还是给了,特芮丝也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