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6页)

当天夜里,莱娜死了。她死时没有抱怨,只是稍稍痉挛几下,便停止了呼吸,一股冷气悠然掠过她的全身。看着这番情景,歌尔德蒙不禁怦然心悸,恍惚间便想起了那些他曾常在鱼市上见过并寄予同情的垂死的鱼:它们的生命之火也是如此熄灭的,也是痉挛几下,一股冷气悠然掠过全身,便带走了它的光泽和生命。他在莱娜身旁跪了片刻,然后走出屋外,坐在野草丛中。他突然想起那只羊,便又走进屋去,把它牵出来;羊在周围嗅了一会儿,便躺在地上。歌尔德蒙躺到羊身边,把脑袋枕在它肚子上,一觉睡到天明。他最后一次走进屋,绕到金雀花枝条编的间壁后面,最后一次看了看死者那张可怜的脸。他不忍心就让她这么躺着,便去捡了一抱干柴和枯草回来,堆在屋子里,用火镰打着火,将柴草点燃。除了这个打火器之外,房里的任何东西他都没有拿。转瞬间,干燥的间壁已熊熊烧着了。他站在外边瞅着,脸让火烤得红红的,直到屋顶窜出火舌,椽子开始往下掉。母羊吓得咩咩叫着,乱窜乱跳。看来应该宰掉这畜生,烤熟一块来填饱肚子,为路途中增加一点力气。可是歌尔德蒙不忍这样做,便把母羊赶进荒野里,径自去了。一直到了树林里,他身边还有那燃烧的木房的烟味。在一生中,他从未如此难分难舍地踏上旅途。

然而等待着他的情况,比他预料的还糟。头几个农庄和村子已叫他够受了,越往前走却越可怕。整个地区,都笼罩在一片死亡的阴云下,所到之处无不弥漫着一派忧惧、恐怖和绝望情绪。最可怕的还不是死气沉沉的房舍,拴在链子上饿毙了的腐烂着的看家狗,倒卧道旁没有掩埋的尸体,四处行乞的儿童,城外大面积的焚尸坑等等;最可怕的是那些在恐怖和死亡的重压下目光茫然、失魂落魄的活人。一路上,歌尔德蒙听见和目睹了许许多多闻所未闻和触目惊心的事情:一当人们染了病,父母就抛弃儿女,丈夫就抛弃妻子,收尸的兵丁和医院的工役残暴得同刽子手一般,他们趁机劫掠,有时扔着尸首爱埋不埋,有时又把未断气的病人从床上拖下来,硬装在车上拉走。一个个心惊胆战的逃亡者孤魂野鬼似地四处游荡,见人就躲,拼命想要死里偷生。另一些人则聚在一起恣情纵乐,大宴大饮,在死神拉的提琴伴奏下狂舞欢歌,调情苟合。还有一些人蹲在公墓前面或自己人亡物空的家门口,蓬头垢面,目光茫然,愁眉苦脸,怨天怨地。而比这一切更可怕的,是谁都想为眼前的劫难找出一个替罪羊来,谁都自以为认出了酿成这场瘟疫的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据说有一些魔鬼似的坏蛋,在幸灾乐祸地传播着死亡,故意把死尸身上的黑死病毒取出来,涂到墙壁上和门把手上,投进水井里,并且传染给牲畜。谁要被怀疑成这种人而又未得到警告及早逃走的话,那就惨了:他要么让官府处以死刑,要么让暴民活活打死。此外富人与穷人之间也相互责怪,要不就认为在捣鬼的或者是犹太人,或者是意大利人,或者是医生。在一座城市里,歌尔德蒙愤怒地目睹着整整一条犹太人住的街道被烧掉,火从一所房子向另一所房子蔓延,周围站着欢呼雀跃的人群,惨叫着逃出来的人又被武力赶回到火海中去。在恐怖、愤懑以至疯狂的气氛中,到处都有无辜的人被打死、烧死、刑讯而折磨死。歌尔德蒙感到愤怒和作呕,在他看来,世界已遭毁灭,已遭荼毒,人世间似乎再不存在什么欢乐,什么清白无辜,什么相亲相爱。他时常逃身到那些恣情纵乐的人们中去;到处响着死神的提琴声,他很快便听熟了它;他时常参加那些绝望者的饮宴,在沥青火把的映照下弹琴狂舞,通宵达旦。

他不感到害怕。死的恐怖他已尝过一回,在那个枞林中的冬夜,当维克多的指头紧紧掐着他的喉咙的时候,以及后来他又冷又饿地一连几天困在雪原上的时候。那一次的死亡,人们还可以和它进行斗争,对它进行反抗;他当时就用颤抖的手、哆嗦的脚、张开的胃、疲乏的身体,对它进行过反抗,战胜了它,从而死里逃生。对这一次的瘟疫带来的死亡却无法抗争,人们只好任它肆虐,只好听天由命;歌尔德蒙早就听天由命了。他毫无恐惧,仿佛在抛下火焰熊熊的木屋中的莱娜以后,在日复一日地目睹这死亡国度的景象以后,生命在他已无足轻重。只是有一种巨大的好奇心驱使着他,使他保持着清醒;他不知疲倦地观看着死亡的舞蹈,倾听着无常的歌声,不回避任何地方,到哪儿也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事,睁大两眼在这人间地狱中逡巡。他吃过那些人死完了的住宅中久已发霉的面包,他在那些疯狂的宴会上唱过歌,饮过酒,他采过迅速枯萎的欢乐之花,他注视过女人们如醉如痴的眼神、醉鬼们呆滞迷茫的眼神、垂死者黯然无光的眼神,他爱过绝望的发烧的女人,他帮助抬过死尸以换取一盆汤喝,他干过掩埋裸尸的工作以便挣两个铜子。世界变得又黑暗又野蛮,死神唱着凄厉的歌,歌尔德蒙心急火燎,竖着耳朵在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