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7页)

事情果真如此办了。从这时起,歌尔德蒙怎么吩咐,罗伯特就怎么做,两人过得挺不错。罗伯特也再没企图逃走,只是解释说:“我有一会儿工夫很怕你。当你从死人的屋子出来时,脸色真叫我不愿看。我想,你肯定传染上鼠疫啦。不过,可能不是鼠疫;但尽管这样,你的脸色还是变了的。真有那么可怕吗,你在里边看见的事?”

“一点也不可怕,”歌尔德蒙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在里边看见的,是你和我以及所有的人都将会发生的事情,即使咱们并不患鼠疫。”

他们继续往前走,马上就到处碰着在当地肆虐的黑色病。有的村子不准任何外人进入,另一些村子他们则可在大街小巷任意穿行。许多农庄被弃置不顾了,陈尸遍野,或腐烂在房间里,没人去掩埋。圈里的母牛有的因奶胀了,有的因为饿,都在哞哞叫。其他牲畜便在庄稼地里野窜。他们挤了几头奶牛和奶羊,给它们丢了点草料;他们宰了几只小山羊和小猪,拿到树林边烤熟,一边啃,一边喝从那些没有主人的地窖里搬来的葡萄酒和果子酒。他们日子过得挺自在,要什么就有什么;只不过心里总觉不是滋味儿。尤其罗伯特,时刻担心被传染,一见死人就恶心,常常吓得失魂落魄;他总怀疑自己已经有病,不停地把脑袋和双手伸在他们露宿的篝火上让烟熏(这在当时被认为是有效的治疗方法),甚至睡梦中也在自己身上瞎摸,看他的腿、胳膊、腋下是不是已发疱疹。

歌尔德蒙经常骂他,嘲讽他。他没有罗伯特式的恐惧,也不感恶心。他怀着紧张和阴郁的心情,穿行在死亡的国度里,精神完全集中在观察这浩劫的景象上,灵魂充满深秋般的惆怅,耳畔唯听见沉郁的死之歌。偶尔,永恒的母亲的形象又显现在他眼前,一个长着美杜萨怪眼1的苍白巨脸,凝重的笑意里满含痛苦与死亡的神气。

有一天,他俩抵达一座小城。城外好像防护得很严,从城门口起,围着城墙加筑了一道有房屋高的护垣,奇怪的只是上边一个守卫也没站,洞开的城门下不见一个人影。罗伯特不愿意进城,恳求他的同伴也别这么做。说话间,只听得一阵钟声响起,从城门里踱出一个神父来;他手捧一具十字架,身后跟着三辆运货车,两辆由马拉着,一辆由牛拉着,全都装着垒得高高的尸体。一群穿着异样的长袍、脸紧紧裹在头罩里的兵役,在车旁赶着牲口。——罗伯特脸色铁青,精神恍惚;歌尔德蒙跟在运尸车后,保持一个小小的距离,走了约莫二三百步光景,所到的地方并非公墓,而是在旷野中掘的一个坑,深不过二尺,却大得如一间厅堂。歌尔德蒙停住脚,只见兵役们用木棍和船上的钩竿把尸体拖下来,堆在大坑中,然后神父口中念念有词,举起十字架来在尸堆上晃了两晃便退到一旁,兵役们再围着尸堆点起熊熊大火,火一旺各自就默默无声地往城里走去,谁也顾不到去用土把尸坑填起来。歌尔德蒙定睛看去,大坑里可能有五十具或者更多的尸体,重重叠叠,赤身露体,这儿突兀地翘起一条腿,那儿僵直地伸出条胳膊,一块破衣片在风中轻轻飘动,景象煞是凄惨。

歌尔德蒙回到原处,罗伯特差点儿没跪到地上哀求他赶快离开。罗伯特这样做看来是有理由的;他在歌尔德蒙茫然的目光中,又发现了那种他十分熟悉的专注凝滞、如醉如痴和灵魂出窍的神气。他没能制止住他的朋友。歌尔德蒙独自进城去了。

他穿过无人把守的城门,听见自己的脚步在石铺路面上发出的响声,头脑中就浮现出他漫游过的许多小城及其各个不同的城门的景象来,耳畔又听见经常在城门口迎着他的孩子们的嚷叫声,儿童的嬉戏声,妇女的吵骂声,铁匠铺里丁丁当当的鎯头声,辚辚的车轮声,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声响,有的粗噪,有的悦耳,乱糟糟地混在一起,织成了一面声音的网,包容着人们形形色色的劳作、乐趣、事业和交往。眼下这个空洞洞的城门和门内那冷清清的街道呢,却静悄悄的,没有一声欢笑,没有一声呼喊,空气也凝滞了似的一片死寂;而正因为如此,城里还汩汩唱着歌的泉水就显得声音很大,简直震人耳鼓。在一扇敞开着的窗户里面,可以看见在各式各样的长面包和面包卷之间坐着一个面包师。歌尔德蒙指指面包卷,面包师就用把长柄铲子小心翼翼地递了一个出来,并等着歌尔德蒙把钱放在铲子上。当陌生人并不付钱,一边咬面包一边就径直走去的时候,他只忿忿地关上自己的小窗,没有破口大骂。在一所华丽的邸宅的窗前,摆着一排瓦钵,从前里边想必都鲜花盛开,如今只在枯茎上耷拉着几片败叶。从另一所宅子里,传出来小孩子的哭泣声和呼叫声。可想不到,在邻近一条街的一处二楼的窗户背后,歌尔德蒙竟看见站着一位漂亮的姑娘,在那儿梳头。他仰望着她,直到她发现后也低下头来,脸红红地把他瞅着,他趁机冲她亲切地微微一笑,只见她那绯红的脸庞儿上也慢慢地、微弱地,漾开一脉笑意。“快梳好了吧?”歌尔德蒙仰着脸大声问。她笑吟吟地从窗孔中探出鲜艳的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