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6页)

一个男孩唱着歌走下河来,手里拿着一个白面包,唱着唱着又停下来咬它一口。歌尔德蒙向男孩要了一块面包,抠出软心子来捻成一个个小球儿。他把身子探出堤外,慢慢将面包球儿一个一个扔进河里,看着白色的小球儿在幽暗的水里下沉,接着便被一群迅速攒动的鱼脑袋包围起来,最后消失在一张鱼嘴里。他看着一个接一个的面包球儿下沉和消失掉,心中很满意。随后他感到饿了,便去找他的一个在肉店里当使女的情人,也就是他所谓的“火腿女王”。他吹一声口哨,就像往常一样把她召到了厨房的窗前,让她给他弄点这样那样有营养的东西,好让他揣在兜里,到河边一个栽满葡萄树的小丘上去享用。那儿葡萄叶子肥大,葡萄架下的沃土闪着红光,时值春天,风信子开出的蓝色小花儿散发出阵阵清香。

可是,今天真像个充满决断和省悟的日子!当卡特琳娜出现在窗前,一张结实而粗鲁的脸向他微笑,他也已伸出手去准备给她一个暗号的时候,他不禁突然想起以前每次站在窗前等待的同样情况,立刻精确地预见到接下去的几分钟将发生的一切,不禁感到十分无聊:卡特琳娜一明白他的暗号又会退回房里去,不一会儿就拿着点熏香肠什么的出现在后门口,他一边去接,一边如她期待的那样抚摸抚摸她,拥抱拥抱她——歌尔德蒙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愚蠢透顶,丑恶透顶,都是周而复始的机械的老一套把戏,而且他还得在里边扮演一个角色,去接面包,去感受那结实的胸部的挤压,同时还必须拥抱拥抱她作为报答。突然,他觉得在她那和善粗憨的脸上看见一种本能的表情,在她亲切的笑容中发现了一点司空见惯的、机械的、毫无神秘感的、有损他的尊严的神气。他举起的手还未来得及招一招,脸上的微笑便已消失。他还爱她吗?还真正恋慕她吗?不,他到这儿来的次数太多了,她那同样的微笑他也屡见不鲜,因此回报时心里毫无冲动。昨天他还可以不假思索地干的事,今天忽然就干不了啦。姑娘还站在那儿眼巴巴望着他,他却扭转身子,走出胡同,下定决心永远不再露面。让另一个人来摸这结实的胸部吧!让另一个人来嚼这美味的香肠吧!而且,请看在这座富足欢快的城市里,日复一日,还有什么不被人吞噬和消耗掉啊!那些肥头大耳的市民们,他们如此懒惰,如此娇生惯养,吃东西时如此爱挑眼儿,为他们每天得宰如此多的猪和牛犊,得从河里捕捞如此多美丽而可怜的鱼!可他自己呢——他自己也被娇惯了,败坏了,和那些肥胖的市民们一样令人恶心呀!在流浪途中,在雪村的原野上,一个干缩的李子,一片陈面包屑,不也比在安适中一次行会的聚餐还可口得多么?啊,流浪!啊,自由!啊,月光下的荒原!啊,带露的衰草中小心翼翼窥探出的兽迹!在城市里,在安居的人们中,一切都轻而易得,一切都枯燥乏味,爱情也是如此。他突然觉得厌倦,他唾弃这种生活。在这儿生活已经失去意义,形同失去骨髓的枯骨一般。只有当师傅还是他心目中的楷模,莉丝贝特还是他心目中的公主的时候,他在这儿的生活才一度是美好的,有意义的;只有当他还在雕他的圣约翰像时,这种生活才堪忍受。现在可算完了,花香已经消散,花朵已经凋谢。一股世事无常的情绪猛然向他袭来;这同样的情绪,曾经常常既能使他深感痛苦,又能使他深为陶醉。一切都好景不长,欢乐全转瞬即逝,剩下来的唯有枯骨与尘埃。然而,也有一种永恒的存在,这就是人类之母,她无比古老,却也永远年轻,在她嘴上始终挂着忧伤、残忍却又充满爱的微笑。歌尔德蒙又在瞬息之间看见了她:伟岸如同巨人,头发间闪烁着明星,梦幻似地坐在世界的边缘上,用她灵巧的手摘下一朵一朵的鲜花,一个一个的生命,她让它们慢慢飘落进无底的深渊。

这几天,歌尔德蒙一边回顾自己那段已经枯萎的生命,一边在周围一带熟悉的地区游荡,心完全沉醉在别离的惆怅中。与此同时,尼克劳斯师傅却在煞费苦心地为他的前途谋划,企图一劳永逸地使这位不安静的客人住下来。他劝说行会发给歌尔德蒙开业执照,计划不叫他当自己的下手,而做自己的合伙人,凡有重大订货都准备与他一块儿商量,一块儿完成,共同分享收益,以便牢牢拴住他的心。这是件冒险的事,即便从莉丝贝特考虑也是如此,因为这个年轻人随后自然会成为家里的姑爷。不过,像圣约翰这样一尊雕像,就连尼克劳斯历来雇用过的最好助手也休想什么时候能做出来;他自己呢,年纪老了,想象力和创造力都衰退了。他可不甘心眼看自己著名的工场降格成一家平平庸庸的作坊呐。这个歌尔德蒙肯定会很难对付,但冒冒险总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