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3/4页)

“从前是指什么时候?”

“那时妈妈还没有死。”

“这么说来,是你给他送来吃的喝的吗,涅莉?”

“是的,是我。”

“你能在哪里拿到食物呢,在布勃诺娃那里?”

“不,我从来不拿布勃诺娃的任何东西,”她用微微发抖的声音倔强地说道。

“那你能在哪里拿到呢?你是一无所有的呀。”

涅莉沉默了一会儿,脸色惨白;然后又久久地凝视着我。

“我在街上求乞……讨到五戈比我就给他买面包和鼻烟……”

“他居然会让你去求乞!涅莉!涅莉!”

“开头是我自己要去的,也没有告诉他。他知道以后,就亲自逼着我去乞讨。我站在桥上向路人求乞,他在桥的附近走来走去,等着;一看见有人给我,他就向我冲过来,把钱拿走,好像我会把钱藏起来,不是为他求乞似的。”

说着她微微一笑,那是辛辣的、苦涩的笑。

“妈妈一死,情况就不同了,”她又说道,“这时他完全像是疯了。”

“这么说,他很爱你的妈妈?为什么没有和她住在一起呢?”

“不,他不爱我妈妈……他很凶,不肯宽恕她……和昨天那个狠心的老头一样,”她轻轻地说,几乎就像耳语似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我浑身一震。我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一部长篇小说的开端。“那个死在地下室棺材匠家里的可怜的妇人,她的孤苦无依的女儿,这个小女孩时常去看望她那诅咒她母亲的外公;精神失常的怪老头在自己的狗死去后也在糖果店里奄奄一息!……”

“阿佐尔卡原来是妈妈的,”涅莉突然笑着说道,好像沉浸于回忆之中。“从前外公非常爱我妈妈,后来妈妈离开他出走了,妈妈的阿佐尔卡就留在了他那里。所以他才那么喜欢阿佐尔卡……他不肯宽恕妈妈,可是狗一死,他也就死了,”涅莉苍凉地说道,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涅莉,从前他是干什么的?”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从前他是一位富翁……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她回答说,“他有过一座工厂……这是妈妈对我说的。起初她觉得我还小,没有全都告诉我。她常常不断地吻我,自己却在说:你都会知道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可怜的孩子,不幸的孩子!她老是叫我可怜的孩子,不幸的孩子。夜里,有时她以为我睡着了(而我故意不睡装睡),就在我身边哭泣,吻我,叫着:可怜的孩子,不幸的孩子!”

“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害痨病死的;有六个星期了。”

“外公是富翁时的情形,你记得吗?”

“那时我还没有出世呢。妈妈在我出世之前就离开了外公。”

“她是跟谁走的?”

“不知道,”涅莉回答说,声音很轻,若有所思。“她到国外去了,我就是在国外出世的。”

“在国外?哪里?”

“在瑞士。我去过很多地方,意大利我也到过,巴黎我也到过。”

我很吃惊。

“你都记得吗?”

“许多事我都记得。”

“俄语你怎么会说得这样好呢,涅莉?”

“妈妈早在那时就教我俄语了。她是俄罗斯人,因为她的母亲是俄罗斯人,外公是英国人,但也像俄罗斯人一样。等到一年半之前我和妈妈回到这里时,我已经学会了俄语。妈妈那时就有病了。在这里我们越来越穷。妈妈老是哭。起初她在彼得堡这里找外公,找了好久,总是说对不起他,老是哭……她哭得好凶,哭得好凶啊!后来听说外公穷了,她就哭得更凶了。她还常常给他写信,他一直没有回信。”

“妈妈为什么要回来呢?只是为了要找她父亲?”

“不知道。在国外我们的生活多么好啊,”涅莉的眼睛放出了光彩。“妈妈一个人生活,和我在一起。那时她有一个朋友,像您一样善良……他在国内就认识她了。但他死在了国外,妈妈就回来了……”

“你妈妈就是跟他出走的吗?”

“不,不是跟他。妈妈是跟别人出走的,可是这个人抛弃了她……”

“这个人是谁呢,涅莉?”

涅莉望着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显然,她知道她的妈妈是跟谁私奔的,这个人大概就是她的父亲。即使向我提起他的名字,她也会痛苦不堪。

我不愿再问长问短,使她难受。她脾气古怪、急躁,性格很不稳定,却又把自己的激情压抑在心里;她惹人疼爱,但近乎高傲,不易接近。在我认识她的这段时间里,她以纯洁而高尚的爱真心实意地爱着我,她爱我几乎就像爱她那一想起来便不免叫她伤心的亡故的母亲一样,——尽管如此,她在与我相处的时候,性格也很少外露,除了这一天,她也很少想到与我谈谈她的过去;甚至相反,似乎深藏不露。可是在这一天,在好几个钟头里,在痛苦和时时打断她的叙述的哀哀恸哭之中,她向我讲了在她的记忆中最使她激动,最使她痛苦的所有往事,我永远也忘不了这样可怕的经历。不过,她的主要故事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