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绘人内心的全部深度”总序(第6/9页)

“灵与肉”、“兽性与神性”、“理智与情欲”这些母题,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最后一个长篇《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都放在“偶合家庭”这个总概念下面作了详尽的探讨。由于老卡拉马佐夫令人不齿的行为,这个家庭里的成员,没有十分牢固的精神上和感情上的联系,像几个偶然相遇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在长子德米特里身上有着老卡拉马佐夫听任自然欲望的一面,也有曾经是一名军人和体面人的痕迹,在他身上明显的“灵与肉”斗争,使他完全成了一个“双重人格”的人。为了情欲,他和老父亲争夺情妇格露莘卡,甚至扬言要杀死自己的父亲。但内心却还存留着一丝做人的尊严,也思考人间的种种苦难。所谓“所多玛城的理想”与“圣母马利亚的理想”一直在他身上斗争着。所以当老卡拉马佐夫真的被杀之后,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凶手,但这时的德米特里却不想为自己辩白,俄罗斯人意识里那种根深蒂固的“救赎”观念竟占了上风。他决定用苦难来净化自己,自我完善。虔诚地忏悔自己的罪孽,寻求精神的“复活”,这情节很像后来托尔斯泰在一八九九年出版的长篇《复活》的基调。我们的评论,常常直言主人公的“伪善”。在俄罗斯宗教文化的背景上,这也许并非“伪善”两字可以概括的。就像德米特里被欲望驱使时候的不顾一切,在他决定“救赎”自己的时候,也是一样的认真,这也正是俄国宗教文化背景下的“俄罗斯性格”的一种表现。同一母题在二十年后由托尔斯泰的《复活》再次奏起并作为全书的主题的时候,俄罗斯人意识里这种深藏着的宗教文化积淀,是再也不该忽视了。这种宗教文化意识,它彰显为崇高一面的时候是“救赎”,露出它破釜沉舟一面的时候则是“自虐”。《白痴》中女主人公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在无法摆脱自己被欺凌和玩弄的命运时,虽然遇见了梅诗金公爵,但终于不愿接受公爵的帮助,宁肯随粗鲁不堪的商人罗果静而去,她拒绝“新生”,却手焚十万卢布来嘲弄报复这一群心怀鬼胎的人,明白无误地表现了一种“自虐”的倾向。

在陀氏作品的母题中,也有诸如“幻想家”、“地下人”、“自然人”这样的人性概念。早期的中篇《女房东》、《白夜》、《脆弱的心》或多或少都写出当时年轻人沦为无所作为的“幻想家”的母题,但其中有些作品如《白夜》,主人公内心的纯真和善良,不计利害的自我牺牲的爱心,说明作家对这一代年轻人的期望和同情。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人称作为“残酷的天才”,因为他对人物内心解剖的犀利与无情,常常令人不寒而栗。但《白夜》里的主人公给人以一种美好的希望。人性的善良哪怕是一种“幻想”,也显得那么令人向往。这是陀氏作品里少有的充满动人诗意和明邃风格的作品。晚年的《一个荒唐人的梦》则体现了一种对于“人类黄金时代”的幻想。

在陀氏的作品中,这种不断变幻的母题旋律,是很值得注意的现象,说明作家对这个世界有着十分概括性的认识。他通过这些关键概念演绎了他对人生的思考和对社会、历史的认识。这是他的创作与其他作家十分不同的地方。陀氏的这些认识,在相当程度上还有预见性,往往会在后来的历史里找到佐证。例如被评论家阐释得很多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五卷中“宗教大法官”那一节,历来有种种解释,但这一节涉及的问题,对于人类、世界、社会秩序、暴力与奴役等等问题的探讨,无疑带着某种寓意的性质。我们习惯于对一个作家描绘的内容作出判断,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总想留下一点让人遐想的余地,包括俄国评论家定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复调结构”5,正是这种特殊风格的表现。

独特创新的小说艺术

小说艺术的经典样式从文艺复兴时期到十九世纪的三百余年时间里,经过从塞万提斯、拉伯雷到司汤达、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等一大批作家的创新,已经到了相当完美的境地。陀思妥耶夫斯基却使小说的内涵层次有了更饱满的展现,并在经典的小说样式中添加了新的元素,所谓“复调”现象。

历来小说理论的着眼点,或在小说体裁的限定,如长篇、中篇、短篇;记事体、传记体、虚构体、书信体,或人物小说、事件小说、家庭小说、社会小说、历史小说、哲理小说、抒情小说、纪实小说等;或在构成小说的要素,如:情节、人物、场景、语言、风格、主题等。小说的要素是小说存在的形式,是小说之所以为小说的理由,是小说区别于其他文学体裁的依据。但小说的价值还取决于它的内涵层次,不同类型的小说有不同的内涵。陀氏的小说却通常能提供更加饱满的阅读层次。不同的读者,在陀氏作品里可以找到不尽相同的内涵。这种见仁见智的现象,虽然在其他大作家那里也不乏表现,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绝对是一种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