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越战永远不会结束

阮清越

洛杉矶,星期二,四月的最后一天,这一天是我的战争四十年纪念日。美国人称之为越南战争,取胜的北越一方称之为抗美战争。究其实,两种称名皆犯了片面性错误,须知这场战争的战场也延伸到了老挝和柬埔寨,且对这两个国家造成了巨大伤害与破坏。然而,无论美国人还是越南人,均选择忘记这样的事实。

其实,称名无关紧要,因为对于任何一个亲历战争的人,战争不需要称名。战争就是战争,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亲人和我自己就将这场战争称为“战争”。每逢这场战争纪念日,大家会说起战争期间发生的各种事情;我的家人经历的,其他越南难民经历的,均是这场战争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中的一部分。明确这点意义重大,因为美国人有一种倾向,谈起战争时,想到的总是“在那里”战斗的战士,不将战争与移民或难民联系起来。这种倾向说明大多数美国人不了解,不少在美国的移民或难民如何因为战争——许多都有美国插手——逃到了美国。

我的家人和其他难民逃到美国,带来了各自的故事,但除了自己人之间交流,多数不为外人所知。漂泊海外的越南人多达四百万,与多数相比,我的家人已是幸运。战争期间,三百万越南人失去了生命,我的亲人无一伤亡;成千上万越南人在乘船海上逃难过程中命沉海底,我的亲人安然无恙。但是,我的亲人也历经艰险才来到美国。

我踏上美国本土时仅四岁,随后被带离父母,交由一个素不相识的美国家庭照看,我的父母则独立谋生。我记忆里,这家美国人住的像是一个很小的公寓,或者可能就是一辆房车;夫妻俩很年轻,没有孩子,因而不懂如何照料我。于是,我又被送到一个有几个孩子的家庭,房子也较为宽敞。这家人要我教他们用筷子。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当时那么要求,其实是想表达接纳了我的善意罢了,不过我当时没有领会他们的心思,反倒因为自己不会用筷子暗暗自责。

越南,于我而言,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国家。我在加州圣何塞一个越南人居住区长大。期间,我听说了很多关于越南的事情。在这块飞地里,我吃的是越南人食品,上的是越南人教堂,学的是越南人语言,听的是越南人故事。越南人故事,无一例外,永远是关于失去与痛苦。我的父母,我认识的所有人,失去了家园、财产、亲人、祖国以及宁静祥和的心态。他们看航空邮寄来的信和照片,信封倒是漂亮,红蓝两色,但信的内容全是穷困、饥馑、绝望。我的父母收养了一个女儿,亦即我姐姐,她被留在了南越。我只看过她的唯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楚楚动人,但神情孤寂。我根本记不起还有这么一个姐姐。我也记不起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从来没见过外公外婆,因为我的父母在一九五四年,也就是十几岁的时候,逃往越南南部,而他们仍留在越南北部。如今,几位老人皆已离世。

逃离南越后,我的父亲再没见过他的母亲,再见他父亲是在四十年后;我的母亲再没见过她的父母,再见她的姊妹是在二十年后。我的父母逃离南越,为的是远离暴力,但暴力依然找上门来。来美国后,他们开了一爿杂货店,结果,在我十岁那年的圣诞夜遭遇抢劫,被劫匪开枪打伤。当时,我在家看动画片,等着他们回家。哥哥接到了电话,告诉了我发生的事情,而我竟然没哭,哥哥因此狠狠骂了我一顿。

我再回越南已是二十七年后,之所以间隔这么长时间,是因为我对越南有一种恐惧,其实不仅是我,在美国的越南人很多都有同样心理。在美国的越南人让我感觉既亲又疏,但毕竟还有亲的一面,而越南这个国家给我的感觉则完全是异国他乡。我对越南的记忆,是通过美国电影、美国书籍,它们的语言是英语,一种我在某种程度上没有明说、潜意识里认定是母语的语言。我的周围都是难民,他们讲着蹩脚英语,我不由自主地用美国人眼光审视他们:刚下逃难的船,怪模怪样,滑稽可笑,且个个深仇大恨。我不是他们这副模样。我也无法想象,怎么能同时过好两种不同语言的生活。于是,我决定精通一门语言,放弃另外一门语言。就在努力精通英语及其文化过程中,我也深刻了解了美国人究竟如何看待越南人。

《现代启示录》让我看到美国水兵如何屠杀满满一舢板的平民,看到一个叫马丁·西恩的美国军人如何残忍枪杀一个受伤的妇女。《野战排》让我看到观众中的美国人在电影出现美军杀死越南军人的画面时如何兴高采烈;电影里的场面,虽然虚构,但也让我愤怒得全身发抖。我明白了,我的英语即便完美到无可附加的地步,我的言谈举止即便完全美国化,在美国人眼里,我依然是“那个国家的人”,是“烂污”,是“异族”。我就读的中学,大多数是白人,亚裔学生少得可怜。午餐时,我们聚在一起,缩在一个角落,就这样,还自诩为“入侵的亚洲人”和“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