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9页)

晚餐共上三道菜,均由教授亲手制作,分别是各种青豆混合沙拉、迷迭香土豆炖鸭肉、泰唐苹果脆皮馅饼。餐前饮意大利马提尼酒,餐中饮黑皮诺葡萄酒,餐后饮纯麦芽酿苏格兰威士忌。晚餐地点是教授在帕萨迪纳美式工匠平房里的餐厅。餐厅每样物什,从双悬窗到艺术装饰吊灯再到嵌入式橱柜上的铜饰,要么是二十世纪初真品,要么是仿真品。整个餐厅装修一丝不苟、尽善尽美。教授时不时起身离开餐桌,从几乎应有尽有的爵士乐唱片收藏大全中选取一张,替换唱盘上播放的爵士乐唱片。我们边吃边聊。话题涉及波普爵士乐,十九世纪小说,洛杉矶道奇职业棒球队,以及即将到来的美国独立两百周年纪念日。餐后,我们端着威士忌移步到客厅。客厅壁炉很大,用河鹅卵石砌成。西班牙教会式风格的木质家具,棱角分明,豪华气派。坐垫靠垫均为皮质。墙可谓“书墙”,长宽、色彩不同的书,像教授在大学办公室里的“书墙”上摆放的书,看似随意摆放,实则各得其所。四周满是字母、词句、段落、篇章、皇皇巨著,置身其中谈天说地,委实惬意。这样的夜晚令我终生难忘。或许,周围文献勾起了教授怀旧之情,他说道:“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那篇论小说《安静的美国人》的毕业论文。那可是我读过的本科生论文中最好的一篇。”我羞赧,微笑回应道:“谢谢。”坐我旁边沙发上的克劳德不以为然:“我不大欣赏那本书。瞧瞧书里写的那个越南女孩,只知道备鸦片,看小人书,说话声音跟鸟样动听。你们见过那样的越南女孩吗?要见过,拜托让我认识。我见过的没有一个不床上床下聒噪不停。”

“哦,克劳德。”教授说道。

“别‘哦,克劳德’,这么说又有什么?不是冒犯你,艾弗里,巧得很,那本书里的美国老兄读起来让人猜想是一个深柜的同性恋哩。”

“只有自己是同性恋才嗅得出对方是同性恋。”斯坦说道。

“这本书谁写的?是诺埃尔·考沃德(10)吗?别搞错了,作者可是派尔(11)。你们听到派尔这名,还笑得起来吗?这本书是一本亲共的书,或者至少是一本反美国的书,怎么说都行,一回事。”克劳德挥动着手,一会指“书墙”,一会指家具,一会指整个客厅,或许是指装修布置精美到位的整个屋子。“他曾经是共产分子,不敢相信吧?”

“你说斯坦?”我说道。

“不,不是斯坦。你是共产分子吗,斯坦?我想你不是。”

克劳德既然说不是斯坦,那就是教授啰。我望着教授,他耸耸肩。“在你这个年纪,”他一只胳膊搂着斯坦双肩,说道,“我很容易受外界影响。我当时很有激情,一心想改变这个世界。共产主义跟许多其他主义一样诱惑我。”

“他现在就在诱惑我。”斯坦捏捏教授手,说道。我起了点鸡皮疙瘩。在我眼里,教授是可以行走的思想。将他看作一具肉体,或是,看到他还真是肉体,不管怎样,我很不舒服。

“你后悔过曾是共产分子吗,教授?”

“没有,我没后悔过。没有那一次误入歧途,我不可能成为今天的我。”

“我不明白,先生。”

他轻轻一笑。“我想,你可以称我为一个重生的美国人。这听起来矛盾。有的听似矛盾的东西其实并不矛盾。比如,我若从过去几十年血腥历史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捍卫自由,必需强力,这种强力只有美国才能提供。在美国,连我们在大学里做事都有目的。我们将最好东西教授给你们,目的不仅是让世界了解美国,这方面我一直鼓励你们做,更重要的是捍卫美国。”

我呷了一口威士忌。酒闻着有烟熏味;入口柔顺,有泥炭与老橡木味,在淡淡欧亚甘草味的衬托下更加明显,还有无形的苏格兰人阳刚之气的浓缩精华。我喜欢喝不掺兑的苏格兰威士忌,如我喜欢最真实的我。不幸的是,不打折扣的真实,如一瓶难求的十八年纯麦芽酿造的苏格兰威士忌,代价昂贵。“那些没有学到最好东西的人怎么办?”我问教授,“假如我们没法教授他们这些东西,或者,假如他们不愿我们教授他们这些东西,怎么办?”

教授若有所思看着手中呈黄铜色的威士忌。“我以为,你和克劳德,从事你们这行,见过太多你说的这种人了。我很难一下子回答你的问题,只能说,你说的这种情形一直存在。第一个知道如何用火的穴居人,因为懂用火了,便认定生活在黑暗的其他穴居人野蛮无知。自那时起,文明与野蛮便是两个对立物——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野蛮人。”

文明与野蛮最是泾渭分明。可是,该怎么看杀酒仙少校这件事?这是一次意义简单的野蛮行动,还是一次推进革命文明的意义复杂的行动?答案只能是后者,一次充满矛盾、与我们时代相符的行动。我们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资本主义带来各种各样矛盾,并且会因为这些矛盾分崩离析,不过前提是有人行动起来。黑格尔说过,正确与错误对立不是悲剧,悲剧是正确与正确冲突,后者是一种两难选择,但凡想参与历史进程的人不可能回避这样的选择。少校活着有他的道理,而我杀他也有我的道理。问题是,杀少校的道理真成其为道理吗?将近午夜,克劳德和我离开了教授家。一路上,好几次,我想与他说说这个让我良心不安的问题。分手前,我俩站在路边抽着烟。这时,我才问他一个我想象母亲也会问我的问题:“如果他真无辜,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