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第3/7页)

那天晚上,我无法入睡,于是在镇上的街道散步。我无法不去想那些沉到海底的人们。老女人,像妈妈一样上了年纪的妇女,手中紧紧抓着编织物。某个因为牙疼而烦恼的孩子。其他在沉船前半小时还在抱怨晕船的人。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半是恐惧半是——我所能找到的最贴近的描述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兴奋。一切都被吹走了,所有人都变得平等——我不得不说——突然之间,和我一样的人,比我更艰难的人,以及那些普通人,大家都变得平等。

当然,在战争后期,当我已经习惯于看到一些事情的时候,这种感觉消失了。健康的光屁股,又老又瘦的光屁股,所有人都被赶进了毒气室。

或者,如果那种感觉并没有完全消失,我已经学会了如何把它压下去。

那些年里我一定遇见过奥奈达,并且一直了解她的生活。不可能不如此。她父亲在欧洲胜利日前去世,葬礼和庆典尴尬地混淆在一起。我妈妈的情况也是如此,她在接下来的那个夏天去世,就在投原子弹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妈妈死亡的方式更令人惊愕,她是在公共场合,在工作的时候去世的,此前她刚说了一句:“我要坐下来了。”

在奥奈达父亲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很少有人看见他或者听说他的消息。霍克斯伯格村装模作样的工作已经结束,但奥奈达似乎比以前更忙了。或许那时你就是感觉你碰到的每个人都很忙,要弄清各种配给票证簿的使用情况,寄信去前线,告诉别人他们从前线收到的回信中写了些什么。

就奥奈达而言,她需要照看那座现在由她一个人操持的大房子。

一天,她在大街上截住我,说她想听听我关于卖房子的意见。那座房子。我说我真不是她应该商量这件事的人。她说也许不是,但是她了解我。当然,她对我的了解并不比对镇上任何其他人的了解更多,但她仍然坚持,并且到我家里来进一步商量这件事。她很欣赏我刷漆的成果,还有对家具的重新摆放,她说这些改变一定可以帮助我摆脱对妈妈的思念。

没错,但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我不习惯招待客人,因此没有请她吃茶点,只给她提了一些关于卖房子的严肃的告诫性建议,并且不断提醒她我不是专家。

后来她急不可待地行动起来,把我所说的全都抛在了脑后。她把房子卖给了第一个出价的人,主要是因为那个买家不停地说他多么喜欢这个地方,盼望在里面组建家庭,生儿育女。他是镇上我最不信任的人,有没有孩子都一样,而且他的出价低得可怜。我得告诉她这个情况。我说孩子会把房子弄得乱七八糟,她说孩子就应该这样。乒乒乓乓地到处乱跑,和她小时候截然相反。事实上,孩子们没有机会这么做,因为那个买家把房子拆了,盖起了一栋公寓楼,四层楼高,带电梯,庭院被改成了停车场。这是这座小镇盖起来的第一座真正的公寓楼。这一切开始的时候,她在惊愕之中来看我,想知道她是否能做些什么——让有关部门宣布这是文物建筑,或者起诉买家,告他没有遵守口头协定,或者别的什么。她感到非常惊讶,一个人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一个定期去教堂的人。

“我都不会那么做,”她说,“而我只在圣诞节时去教堂。”

然后她摇摇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个傻瓜,”她说,“我应该听你的话的,是不是?”

此时她住在租来的半栋体面的房子里,但抱怨说眼睛只能看见街对面的那栋房子。

仿佛大多数人所能看见的不是那栋房子似的,但我没有说。

后来所有公寓套房都完工之后,她却搬了回去,住进其中一套公寓房,在顶楼。我知道她并没有得到房租优惠,也没有要求优惠。她已经不再对房主抱有恶感,反而对窗外的风景和地下室的洗衣房赞叹不已,她每次去那里洗衣服都用硬币付钱。

“我正在学习节约,”她说,“不再想洗点儿什么就随时扔进洗衣机里。”

“毕竟,让这个世界运转的正是像他这样的人。”她这样说那个不择手段的家伙。她邀请我去她家看风景,但我找借口没有去。

无论如何,这之后我们常常见面。她养成了顺道来看我的习惯,诉说她和房子有关的苦恼和决定,即使她对房子感到满意的时候仍然保持着这个习惯。我买了一台电视机,她没有买,因为她说她害怕看电视上瘾。

我不担心这个,因为我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那个年代有很多好节目。她喜欢的大多数节目碰巧和我一致。我们都非常喜欢公共电视台的节目,特别是英国喜剧。有些节目我们看了一遍又一遍。吸引我们的是情境,而不仅仅是所讲的笑话。刚开始,我为英国人的坦率乃至猥琐感到尴尬,但奥奈达像欣赏节目的其他特点一样欣赏这些。一个系列节目又从头开始播放时我们会发牢骚,但每次我们都被吸引并会再看一遍。我们甚至看那些色彩已经模糊的老节目。现在,我有时会偶然看到一个那时看过的老节目,修复后的颜色亮丽如新,这让我非常伤心,于是我会换一个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