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第4/5页)

这样,《彼得堡》的叙述虽然有明确具体的时间、地点,由一些颠倒了时序却贯穿始终的人和事组成的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同时又把其中的地点当作东方和西方“两个敌对世界的交接点”的象征,把几位中心人物形象分别当作更普遍、广泛的社会现象的影子来描写,从而使自己的整个艺术画面具有了世界规模的象征性。它所揭示的极度激化的社会矛盾和危机,也成了既是俄国的又是全世界的,故事结束时主人公家里一声巨响突发的灾难,同时象征着一种世界性灾难的来临。

在《彼得堡》里,对地点、时间、人物及其行为的种种鲜明的象征性描述,还不时为人物的心灵活动“未经消化的感觉的沸腾”即丰富复杂的直觉及直觉产生的下意识活动、纯主观的无边无际的自由联想所打散或冲淡,以致使小说的情节时断时续、时序颠倒,许多片段完全成了人物感觉、感受和下意识生活的直接呈现。例如,把现实中的人物当成某种概念、现象的影子原是一般象征主义文学中常见的,而在这部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彼得堡的大街把过往的行人变成了影子”,则乃是主人公最初的一种直觉及由此引发的自由联想的结果:阿波罗·阿勃列乌霍夫早晨经过涅瓦大街去机关上班时见到了过往的人群,因为他是坐在轿式马车里,所以首先看到人们的鼻子、帽子、阳伞,于是他脑海里出现的仿佛不是人群而是些不同形状和颜色的鼻子、帽子和阳伞,由直觉中的鼻子、帽子和阳伞又联想到人们都成了影子。又例如,小说头一章前八节写主人公起床、用餐、乘马车去机关,以后诸章中主人公获悉有人要谋害他,尼古拉接到要自己兑现诺言的信,杜德金弄清利潘琴科的卑鄙用心,以及最后一章写主人公到旅店会见出走两年半后刚回来的妻子和尼古拉急忙回自己房间寻找沙丁鱼罐头盒等全部关键性的情节,都只有很简单的寥寥几笔,而对其间人物不由自主地连连产生的回忆、联想、感觉等紧张的下意识内容,却每每给以数百数千字乃至整整连续几节的详细记述。就是一些表面上属作者客观叙述的故事背景,都既带有鲜明的象征性,又充满不受理性控制的主观随意性。例如,第二章中关于1905年革命爆发时氛围的渲染:那些日子里拥到街上的人群被比作全身“各个部位不断变化着”的“多足虫”,而天没有刮风、没有狗叫和工厂没有鸣汽笛的“夜间荒原上”神秘而清晰有力的“呜呜呜呜”声,则被理解成“含义空前”的“1905年的十月之歌”。如此等等,同样都是人物非理性的内心的主观感觉。《彼得堡》的绝大部分篇幅都采用这种方式叙述,即对客体(现实生活事件和各种人物)断断续续几句简单多半带象征性的交代之后,便是人物(有时是作者自己)内心“未经消化的”和“沸腾”着的感觉、感受,他的种种没有必然联系的奇特联想,即所谓“瞬息间的下意识生活的记录”。安德列·别雷本人谈及《彼得堡》时不见使用过“意识流”这个术语,但他这部长篇的叙述方式充斥着典型的意识流手法。

正是这种象征和意识流的有机的巧妙结合,使《彼得堡》在内容和技巧上独具一格,新颖别致,蕴含着异常的魅力,闪烁着迷人的光彩。与分别被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发展到登峰造极的以真实的生活描写为基础的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不同,安德列·别雷提供的艺术画面是现实的又是非现实的,时空上有明确具体的界定的,同时又是朦胧的、模糊的和无限的,乃至具有世界性的广阔内涵。《彼得堡》在描绘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及暴露批判黑暗现实的精细、深刻方面也许不及一些经典的现实主义杰作,但它借助于艺术象征和意识流及通过二者的结合所表现的俄国和世界当时正面临的灾难性危机方面,却要比它同时代用传统现实主义方法写成的作品强烈、紧张得多,因此也更震撼人心,催人猛醒。

此外,《彼得堡》的风格和文体也异常独特。除因为一些主要情节和人物是对十九世纪文学名著的讽刺模拟而使小说的叙述始终笼罩着一种亦庄亦谐的气氛之外,作者还力求各种艺术的融合,最大限度地发挥长篇小说形式的艺术表现力。整个作品犹如一幅包罗万象的巨型绘画或雕塑,作者的手笔时而简朴明快,时而沉滞凝重。许多完全或基本相同的句子、段落在不同情况下的多次重复等等,更可以看出作家有意把诸如对位、变奏、转调等音乐中的作曲法技巧移植到长篇小说中,使人读来觉得像一部复杂的交响乐。作者还常常把许多同音词、声音相近的词和仿声词放在一起连用,使前一句子的最后一个词与后一句子的起头一个词声音相同或相近,从而使小说的行文具有奇妙的音响效果和节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