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0/14页)
我赌的赢家是艾马努艾尔,指望他在关键时刻拿出绝招,可是,阿符涅尼在达米安(23)的艺术中则显得更为机灵,他的棋步走得徐缓但有分量,非常果断地把对手逼上死路。艾马努艾尔在下棋时并不冷静,反倒容易生气,但无论如何也不愿甘拜下风,要不是突然从阿格里巴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铃声——那铃声是要人上他那儿,艾马努艾尔在这盘棋中大概是免不了被将死的。那铃声一响,在我们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立即动作起来:小男孩们诚惶诚恐地一下子溜出门外,玛丽娅尾随他们跑开,汉斯响应召唤赶紧奔往楼下,艾马努艾尔呢,则利用大家都慌乱成一团,好像都落入瞬间突发的冲动之中,赶紧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搅乱,于是,谁也认不出来,这盘棋该是如何收局。
几分钟之后,汉斯从老师那儿回来了,他宣布:阿格里巴已看了我的信,准备立即接见我,同时,老师要他所有的学生也都一块儿上他那儿去一趟。
我孜孜以求的夙愿就这样如愿以偿了,我来波恩的目的就这样如期实现了——但这时占据我身心的已经不是原先的那种希冀,即对那些萦绕我心头的疑惑求得解释的希冀,而仅仅是一个旅游者的好奇,那种要对当地的名胜古迹观光一番的好奇,阿格里巴的书房在二楼,当我沿着那狭窄的楼梯往二楼攀登时,我心中只有这份好奇。他的那几个学生们呢,这时都往我身上倾洒友好的关切,争先恐后地给我出主意,指点我与阿格里巴会见时应当有怎样的言谈举止,有的提醒我,我说话时嗓门应当大一些,因为老师的耳朵有点儿“背”,有的则提示,老师无法容忍的人就是修士,有的建议我一定要称老师为“最博学的导师”,等等。已经来到了阿格里巴的书房的门口,但不得不又一次收住脚步,汉斯又跑到我前面去敲门,只是这一番折腾结束后,那房门终于打开,我终于置身于这神秘的地方。
阿格里巴的书房第一眼看上去更像是博物馆或修道院的图书馆——整个房间摆满了书橱与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籍、文稿袋,除了这些书架还有好几个读经桌,桌上面也是书,还有一些动物的标本,各种各样物理仪器与工具;甚至在凳子上,在地板上也散落着手稿、画稿、各种各样的纸。房间里这儿那儿到处可见一层层灰尘,散发着某种发霉的气味,不过,阳光还能从这房间哥特式的狭窄的窗户穿射进来,而把里面照得相当清朗与明亮。那张宽大的写字台上也是堆满着一卷卷的大厚书与一册册的笔记本,似乎被埋在纸堆中的主人本身坐在一把很高的扶手椅上,他的身材并不高,看上去还并未衰老,但清瘦得很,胡子刮得很干净,灰白的头发上罩着一顶深红色的帽子,身上披着一件用毛皮镶边的斗篷。我认出来这人就是阿格里巴,因为他与自己的肖像很相近,那肖像印在他那部《论隐秘的哲学》的封面上;只是他的脸部表情让我感觉与那肖像上的有点不大像:肖像上的那张脸是善良、坦诚的——阿格里巴本人的脸上却有某种轻蔑或是厌恶,也许,这是由于他的嘴唇似乎已经像老人们素有的那样耷拉着,而疲倦的眼睑,已经把那双有生气的、敏锐的眼睛所射出的目光给遮挡了一半。在阿格里巴的脚旁,坐着他宠爱的那条黑狗,这宠物把嘴放在它主人的膝盖上,这黑狗个头并不大,全身毛厚而蓬松,一双眼睛惊人地聪明,仿佛是人的眼睛,后来我打听到,这狗的名字叫“阁下”。
还在进门时,我就在门槛上停下来,行了个鞠躬礼,阿格里巴只是稍微点了点以示欢迎,他就像已经习惯于接见使节的国王那样,对我说:
“欢迎光临,远道而来的先生!我的朋友格托尔皮给我写信谈到您。在老年时期我的朋友已经不多了,可是,他们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不可推卸的职责。请入座,成为这座房子里的一个朋友,尽管您也给我带来了一些很糟糕的讯息。”
他这最后一句话略微有点儿让我尴尬,我在桌旁,在他的那些学生们中间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才是,不过,阿格里巴又主动说起来。他从桌上拿起我捎来的那封推荐信,一边在我们面前展示这封信,一边并非没有采用演说家的艺术而发表了一通言论,这番话,看上去好像是特地对我而讲的,因为在这里他并未对他的学生们讲出任何新东西。
“格托尔皮,在介绍您的时候,”他说道,“同时给我写道,说他不敢出版我的《致科隆元老院的辩解信》,还说全科隆城里没有一家印刷厂愿意接受这部书稿把它铅印出来!我知道我的那些对头们的一个常用武器,因为他们的诡计迫害我整整一生了!在安特卫普,当地的学者们千方百计地唆使当局禁止我作为一名医生的医疗活动,尽管我在那闹瘟疫的日子里都还诊治病人,而当时城里的医生全都逃之夭夭,可是那帮人的阴谋竟然得逞了。在科隆,当局不允许我去讲课,尽管在多勒、在都灵、在帕维亚(24),我的听众比所有其他的硕士的还要多!我在皇宫中充任历史学家,可皇帝本人并不认为有必要支付我的薪水;在布鲁塞尔,债主们把我抛进了监狱!后来,我刚刚试图去出版我的著作,一些更为糟糕的威胁就纷纷降落到我的头上:在巴黎,我的书根据索邦(25)的判决而被焚烧了,在德国,宗教裁判所大法官亲自出面反对出版我的书,无视皇上赐给我的特权。噪噪嚷嚷地反对我的著作的还有一些博士、硕士、教师、学士、各种各样的演说家,以及多得不可计数的那一帮游手好闲的家伙;穿长袍、戴风帽的、穿法衣的、光脚板的、穿凉鞋的、黑肤色的、白肤色的、灰肤色的,各色人等都有:总而言之,那些所有的三段论的制作者与被雇佣的诡辩士,全都对真理视而不见,真理之光照瞎了他们的眼睛,犹如太阳之下的猫头鹰。但是,我并不惧怕攻击,我是会防御的,既会抵御那些冠冕堂皇的指控,也会抵御那些暗地里的诽谤。他们如今不让我出版这些已经相当平和的书信。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再写一本书,撕开情面的书,我往那里添加些醋与芥末,但少放点黄油,我总会在另一个城市将它出版的,哪怕在伦敦,哪怕在君士坦丁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