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安娜原以为生活已经糟糕透顶了,可当冬季的湿寒取代秋天的干冷之后,才发现自己错了。使馆人质事件发生后没几天,霍梅尼就威胁说,若美国不遣返原伊朗沙阿,就要将人质作为间谍来审讯!伊朗现任总理巴扎尔干也辞职了。

由于夏洛被囚禁在使馆,伊美协会再次停止活动。不过安娜反而感到解脱了,因为革命开始后,大学里的欧美文学课就引入了反美教材。夏洛曾告诉安娜,协会迟早也会被要求这么做的;至少现在安娜不用违心去教这些东西了。

伊斯兰革命委员会颁布了新的法律。新法保留了政府的实际职能,但增加了对公开表达情感的限制:禁止人们在大街上拉手和亲吻,甚至不允许异性走在一起。大多数音乐都被列为违禁品,更不用提跳舞、饮酒和看电影;连棋牌类游戏也被禁止;人们不得穿戴鲜艳的服饰,就连大笑也要罚款。

在安娜看来,一切娱乐消遣都被禁止了,一条绚丽多彩的头巾会被认为是腐化的西方标志,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了政治色彩。就连诗歌,也只有充满伊斯兰教意识形态的才是有价值的。甚至戴面纱也被认为是革命胜利的标志,因为沙阿的父亲在20世纪30年代就废除了戴面纱的习俗。

就在妈妈来电话的几天以后,安娜整理床铺时发现床下有一个东西,抽出来后才发现是《古兰经》的波斯语版。她翻看了几页,看到有些段落被标红了,就把书拿到楼下客厅,搜罗了一遍书柜,找到了罗娅给自己的那本英文版《古兰经》;翻开英文版的《古兰经》,希望能找到那些标红段落对应的英文,这样也许可以发现一些导致努里转变的线索。可过了几分钟,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那些文字,就只好放弃了。

安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摩挲着凹凸不平的扶手,想起了一年多前和拉蕾一起买沙发时的情景。那时她们无忧无虑地疯狂购物,还在一家高档会所吃了顿午饭;那以后他们的世界就坍塌了,原来的生活已不复存在。安娜呆呆地盯着窗外——许久,许久。

 

死亡与殉道向来是波斯文化中很重要的元素。鲁米、哈菲兹、莪默·伽亚谟1等波斯诗人都曾大谈特谈灵魂的神性,而死亡是获得灵魂神性的必经阶段,正所谓生死相依。

可伊朗最近发生的大屠杀与波斯精神大相径庭。每当看到电视上人们谈论刑讯、处决和砍头等话题时,安娜就吓得直哆嗦。当局似乎沉迷于判处死刑,并歪曲过去的波斯哲学,将之变成丑恶唬人的思想。看到美国使馆墙上涂的“死亡让我们强大”的标语时,她不禁想那样的强大有何意义,毕竟那只是通过杀戮达到的。

除非迫不得已,安娜绝不出门。而出门时,她会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穆斯林:头上包一条长长的黑色头巾,不穿紧身或暴露的衣服,走路时也不左顾右盼。一天下午,她赶去采购努里最爱吃的印度黄姜饭的食材,这是他们在蜜月时吃过的;做黄姜饭,要先将羊肉和洋葱片混合煮好,剁碎煎炸后再放到一块面饼上。她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心中尚存一丝希望:就是通过俘获努里的胃来感动努里;不过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恐怕毫无效果。

她买了羊肉、姜黄粉和刚出炉的面包;出了商店,才注意到报刊亭边的架子上堆放的那些小册子与平常有些不同:平常那都是些广告和传单之类。虽然她已经练就了自动屏蔽报纸上被处决者头像的本领,可今天还是有一本放在健康美容类广告边的小册子闯进了眼帘,上面印着一些最近被处决者的照片。安娜闷闷不乐地绕开报刊亭,朝家走去。

今天风和日暖,安娜解开了毛衣的扣子,脸迎着风。这样的午后很容易让人觉得生活会变得轻松起来,甚至幸福就在眼前。正她沐浴着阳光清风,一阵鸣笛声吓了她一跳。一辆白色的丰田车突然从车流中蹿出,停在她跟前。车里坐着两女一男。

两个穿着罩袍的女人从车上跳下,直冲安娜走来。那个穿卡其色制服的男人待在车里,车子没有熄火。

安娜绷紧了神经,加快了步伐。可那两个女人还是追了上来。他们是什么人?革命卫队的人穿的是深绿色制服,不是卡其色,而且他们也绝不会和女人一起执勤。安娜想着,心里怦怦直跳。

安娜听到她们用波斯语朝她喊道:“等一下。回来,姐妹!我们想跟你谈谈!”安娜放慢了脚步,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很可能是出于礼貌的本能。那两个女人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着她。安娜垂下头,脑子飞快地转着:如果对她们说波斯语,就会暴露自己是美国人,这可不好。最后她用法语说道:“怎么了?”